看著接受器官移植患者重獲新生,回歸生活和工作,醫師游棟閔強烈感受其中的意義。而在捐贈過程中,中榮團隊也盡力讓家屬感到圓滿,期望讓生死兩相安。
生命的驟逝,常讓周遭家人充滿錯愕與震驚,但有時候,或許這也將成為一個跨越生死,將愛繼續延續下去的感人契機。
2021年5月4日,45歲的賴政男突然因頭痛不適被送至急診,診斷結果為腦室出血,不到兩個星期時間,5月15日就與世長辭。
看著爸爸的生命如風中殘燭慢慢熄滅,家屬們悲傷之餘,在臺中榮民總醫院器官捐贈團隊醫師及協調師的全力支持下,忍痛完成他的生前遺願,捐贈出肝臟和腎臟,讓三位器官衰竭、等候移植的人獲得全新生命,能繼續撰寫人生的篇章。
儘管過程中有猶豫有掙扎,但透過器官捐贈,賴政男的家人轉化不捨與難過,將思念以另一種形式永遠保存下去。
語重心長的最後遺言
賴政男全家四口一起經營早餐店。他每天半夜就要起床準備食材,發病那陣子,剛好蠟燭多頭燒,打烊後還要繼續幫突然小中風的弟弟批發水果、搬遷市場攤位,同時協助丈母娘搬家。
「他經常忙完這邊又去忙另一頭,體力負荷沉重,心裡也擔心弟弟,」賴太太回想當時,賴政男身心都很緊繃。
一個星期二,賴政男半夜兩點多突然開始頭痛,痛到無法起身,甚至嘔吐,家人們連忙開車送他到署立豐原醫院急診。女兒記得賴政男非常不舒服,「當時只要路面稍有顛簸,爸爸就會要求我開慢一點。」
途中,賴政男突然語重心長的說,「奇怪,你們明明是我最愛的人,為什麼我還這麼容易對你們生氣?應該要珍惜相處的時間啊!」
向來情感內斂的賴政男身體明明很不舒服還這樣說,家人們覺得有點奇怪,卻也沒特別放心上,一心只想趕快到醫院。
沒想到,這卻是他最後的遺言。
抵達醫院,賴政男下車時還有意識要找拖鞋,沒想到接著短短幾步路的距離,人剛走到急診室門口就陷入重度昏迷,昏迷指數只剩3。
斷層掃描後確認是腦室出血,立刻緊急開刀,手術後醫師認為沒有大礙,然而第一天、第二天過去了,直到第三天,他依舊沒有醒來。
天人交戰的掙扎
心急如焚的家人們只能求神拜佛,希望賴政男可以甦醒,但直到第五天,仍沒有等到奇蹟。賴政男持續昏迷,家人們感到愈來愈不樂觀,主治醫師也說就算醒來,很可能成為植物人。
「之前爸爸因為生活不能自理住到療養院,每次抽痰都痛得掙扎,抽痰的管子都是血,但為了延續生命不得不這樣,」賴政男夫妻倆看到父親這樣都很不忍又心疼,「當時我們就談起了放棄急救,希望可以先決定好自己人生最後一段要怎麼走,也聊到想要器官捐贈。」
賴太太突然想起他當初對生命最後一程的想法,於是跟孩子們討論起器官捐贈,也得到支持。
兒子談起當時的決定,「我們心裡都有默契,不想讓爸爸維持植物人的狀態,對他來說這樣活著太可怕了。」
當賴家主動提出捐贈意願,臺中榮總器官移植協調師馮雅筠立刻聯繫家屬,把賴政男轉到中榮,接手之後的醫療照護。
馮雅筠解釋,「一旦捐贈者有意願,重症團隊就會介入,給予捐贈者妥善的病危照顧,維持生命徵象及器官功能品質。」
這是因為器官品質攸關日後受贈者的預後,所以捐贈團隊除了要評估器官是否可用之外,也要盡力維持器官的功能。
以賴政男的情況來說,雖然甦醒機會渺茫,家屬還是可以選擇繼續等待直到腦死,但時間愈久,器官狀態也會逐漸衰退,不一定適合捐贈,或者家屬也可以決定移除生命維持系統,保持較好的器官功能。
是否繼續等待奇蹟,讓賴太太陷入天人交戰的掙扎。
「如果決定拔管,我覺得好像是自己親手斷掉最後一絲奇蹟,結束他的生命,」談起當時,賴太太還是忍不住紅了眼眶,「那段期間我們曾去拜拜,神明指示九天是關鍵期,我心想那就等九天吧!」
沒想到第七天,醫院突然通知說賴政男狀況緊急,即將開始進行腦死判定的程序。
「第一次判定腦死時心情相當複雜,一方面覺得非常不捨,真的沒希望了,另一方面很謝謝他自己做了決定,不讓我為難,」賴太太忍不住哽咽,「如果一直維持這種模式,第九天我仍會選擇拔管,只是要下這個決定實在太困難了。」
捐贈腎臟及肝臟
6小時後,賴政男第二次腦死判定通過,開始執行捐贈。「我們見了爸爸最後一面,然後送他進手術室,」兒子記得,「爸爸已經腦死,但儀器還維持器官運作,當我握住爸爸的手還是溫熱的,事實上他卻已經死亡,那一刻感受非常複雜。」
勸募並不是鼓吹家屬捐贈,而是把器捐的一切流程、目的清楚說明,提供家屬選擇,最後決定權完全在家屬。 —— 器官移植協調師 馮雅筠
最後賴政男捐贈了腎臟及肝臟,心臟配對的受贈者則有排斥現象,礙於當時新冠疫情嚴峻不能跨區配對,因此心臟捐贈沒有成功。
回想起這段過程,「我們以為在原來的醫院就可以捐了,不知道還要轉到臺中榮總,」賴太太談到,「後來聽說明才知道,中榮有專門的照護團隊,如果有機會,還是可以等待奇蹟。」
「協調師和醫師都會一直跟我們說明、討論目前情況,接下來會遇到什麼事情、要怎麼辦,以及爸爸身體的狀況,」兒子談到,「在器官捐贈的過程中,社工師和協調師幫了我們很多。」
捐贈家屬也需被關懷照顧
「過程中團隊都非常專業,向我們仔細說明狀況,確認我們的意思,也提到如果改變想法隨時可以說,」賴太太談到,「完全沒有遊說的意思。」
「勸募並不是鼓吹家屬捐贈,」馮雅筠強調,「而是把器捐的一切流程、目的清楚說明,提供家屬選擇,最後決定權完全在家屬。」
如果家屬有任何一點疑慮,覺得當下被趕鴨子上架,捐贈後心裡仍會留下陰影,馮雅筠衷心的說,「我們不希望家屬感到任何後悔遺憾,期望生死兩相安。」
「我覺得是因為選擇捐贈,先生的善念得到回應,讓我們遇到中榮團隊,他的最後一程受到很好的照顧,」賴太太感到慶幸,在陪伴賴政男人生最後一段路時,家人們也同時感受到溫暖。
「不是只有受贈端需要被照顧,捐贈家屬也需要被照顧,」馮雅筠強調,只要家屬有需求,團隊都會提供情緒輔導及關懷協助,像是捐贈後家屬的電話關懷,必要時家庭拜訪,安排同是捐贈者家屬的志工分享自身經驗外,中榮也會安排一年一度的感恩追思音樂會,邀請捐贈者家屬共聚一堂,懷念感恩捐贈者的大愛。
「賴家感情緊密,對器官捐贈的信念很強,雖然賴先生捐贈器官後換了一個形式留在世界上,但家人仍會難過不捨,」馮雅筠談到賴政男一家,「我們也在思考,除了提供關懷照顧外,還能為家人們留下什麼呢?」
團隊思考後決定為賴政男全家製作了手模,其中還包括愛犬的掌印,把一家人的愛永遠框在一起。
捐贈與移植如百米衝刺
中榮在2005年成立器官捐贈小組,現有移植醫學管理會掌管醫院所有的器官捐贈及移植業務,由外科部主任擔任執行長,還有三位重要的協調師負責器官勸募與捐贈移植過程。
中榮移植醫學管理會執行祕書、腎臟科主治醫師游棟閔解釋,大愛捐贈牽涉到外科、內科、免疫問題、藥物使用,還有當時器官狀況是否良好,「器捐的每一段路,推進都相當困難。」
臺中榮總目前每年有近30位的大愛英雄,自器官捐贈業務開始至今總計有將近600位大愛捐贈者。除了患者簽署器官捐贈或家屬主動提出,當出現嚴重腦傷患者,經主治醫師或捐贈團隊認為條件可能符合器官捐贈,病情解釋同時就會主動向家屬提及器官捐贈。
捐贈通常都是突然發生,尤其常在大半夜,游棟閔指出,「面對如此寶貴的機會,團隊都是24小時待命,一旦有捐贈者出現就立刻啟動,還要維持並照護捐贈者的器官狀態,並且同步聯絡可能的受贈者進行配對。」
器官捐贈移植工作牽涉到捐贈者和受贈者的所有醫療團隊,非常龐大且複雜,環環相扣,可說是團隊合作的最佳體現。
當捐贈者經腦死判定確認後更是分秒必爭,各器官移植團隊會盡速整合,準備就緒,待摘取醫師帶回器官,立刻進行移植手術。
器官摘取後在保存液時間愈短,功能維持愈好。游棟閔強調,器官捐贈與移植就像跑百米賽跑,要全力衝刺爭取時間,「腦死之後,器官就會快速衰亡,中間有任何一個環節延誤,都可能影響到另一個人重生的機會。」
已經擔任器官移植協調師8年的馮雅筠認為,器官捐贈移植就是一道「生命之鏈」。
她感受到近來器官捐贈接受度慢慢提高,但符合腦死器官捐贈條件者有限,「大愛器捐很不容易,即使家屬同意,病人條件也未必符合,真正成功的捐贈者並不多。」
3D列印器官,補齊缺憾
馮雅筠談到器官移植協調師工作最困難的環節,在於溝通,因為器官移植協調師是串起捐贈者和受贈者兩端的重要橋梁,需要在捐贈和移植團隊中穿針引線協調,「每個位置都因為自身專業考量,有時難免意見不同,但大家的大方向一致,我們就是盡力協調出雙方都可以接受的方式。」
剛開始擔任這個職務時,馮雅筠記得自己總忙得暈頭轉向,直到第一次見到受贈者移植後回診,欣慰的感受油然而生,「他跟洗腎時完全不一樣,甚至看不出過去一直洗腎,臉色紅潤健康,聽到他最後輕快的說:『我回去工作了』,我心裡很安慰,他真的重獲健康了。」
器官移植協調師另一項很重要的工作,就是解答家屬各種疑慮。
例如有些家屬擔心捐贈多樣器官,家人大體是否會支離破碎,馮雅筠會說明,無論捐贈多少器官就只有一個刀口,「家屬了解後,通常就會將所有能捐的器官都捐贈出來。」
「許多家屬都會說『推進去燒掉什麼也都沒了,不如把器官捐給需要的人』,但他們還是會感到遺憾,覺得家人身體好像變空了,」馮雅筠談到,中榮團隊一直思考如何把這個遺憾補起來,提供家屬更好的慰藉。
2008年起,團隊透過3D列印補齊捐贈的器官,用「以形補形」的概念,就讓家屬非常有感,不再覺得家人是「不完整的離開」。
又像是當賴政男被判定腦死時,賴太太心裡其實還有個疑慮,因為腦死並不會立刻停止呼吸,她很擔心賴政男是否還有知覺,「馮小姐跟我解釋腦死已經沒有感覺後,我就放心了。
看到移植患者走出過往憔悴,如獲新生,不管對整體社會醫療負擔,或對患者、家庭,我都覺得器官移植非常值得推廣。 —— 醫師 游棟閔
腎臟移植技術名列前茅
臺灣大愛捐贈每年約300至400例,和等待移植者遠遠不成比例,光腎臟移植等待名單就有8000多位,因此中榮近年也大力推廣活體移植,五等親內家人間的肝臟、腎臟移植。
「就以腎臟移植來說,臺灣目前最大的問題不在於技術,而是器官缺乏,」游棟閔談到。
中榮進行器官移植歷史已經達40年,無論器官移植的量體或存活率都名列臺灣前茅,尤其在難度極高的血型不相容腎臟移植上更是首屈一指,手術移植成功率達到百分之百。
血型不相容腎臟移植術前必須有更完善的評估,並於移植前給予相當複雜的治療,術後出血風險也較一般移植手術來得高,每一個環節都需要團隊悉心照料及密切觀察。
2009年,游棟閔開啟第一例中榮血型不相容腎臟移植先例,當時的捐贈和受贈者目前都已經存活超過10年,健康情況仍非常良好,至今中榮進行血型不相容的腎臟移植案例已經近30例,2023年9月也有存活突破10年的第二例出現。
我們會分享自己的故事,希望有機會影響更多人加入捐贈行列,雖然生命走到終點,卻可以讓別人生活變精采。 —— 病人家屬 賴太太
中榮因為多年的腎臟移植經驗及不斷到國外精進學習,加上移植數目持續增加,全方位的移植照顧團隊讓腎臟移植存活率優於中區各醫院,而不斷挑戰高難度腎臟移植,就是希望能為更多等待移植的患者帶來機會。
看到移植患者走出過往的憔悴模樣,氣色慢慢恢復,開始有了自信,回歸生活和工作,游棟閔強烈感受到,移植者如獲新生,「不管對整體社會醫療負擔,或對患者自己、家庭,我都覺得器官移植非常值得推廣。」
親屬間捐贈也同樣需要器官移植協調師。相較於大愛捐贈,活體捐贈要考慮的細節與面向更多,游棟閔強調,「活體捐贈者都是健康的人,未來一輩子的人生還很長,必須兼顧捐贈和受贈者雙方健康。」
現在,舉凡追思音樂會、協助宣導影片拍攝,對於器官捐贈推廣,賴政男的家屬們總會義不容辭參與,「推動器官捐贈好像變成我們的使命,」兒子笑著說,「透過器捐讓我們開始思考生命,真的了解什麼叫善終,什麼是好好的結束生命。」
幫助別人活得精采
賴太太和孩子們也都簽署了器官捐贈卡,女兒說:「我們彼此都有一種默契,不要讓生命在終點時就這樣結束,如果還能為這個世界做些什麼,也是很有價值的一件事。」
「很多人並不清楚器官捐贈,我們會分享自己的故事,讓更多人知道原來器官捐贈是這麼一回事,」賴太太希望有機會影響更多人加入捐贈行列,「雖然生命走到終點,卻可以讓別人的生活變得精采。」
「經歷過家人痛苦的維生過程,才會思考生命是不是該這樣延續,也很慶幸之前有談起,所以知道他的想法,只是沒想過會這麼早發生,」賴太太有感而發,冥冥之中,賴政男就預先決定了自己人生最後一段路。
「如果沒有捐贈,他依舊會過世,但就是無聲無息走了,我們都覺得還好有這個決定,他生命結束的很有價值,很偉大,同時也是一種福氣,」在賴太太眼中,賴政男和配對移植成功的人之間,有著另外一段美好的緣分。
離世兩年多,家人們談起賴政男仍舊又哭又笑,有懷念、有欣慰、有突然離別的不捨,但更多的是溫暖回憶,以及曾經共同擁有的美好時光,「有時候想想,其實他還在啊!他的肝臟、腎臟還在世上,幫助別人活得精采。」
(本文作者為陳培思、邵冰如、張雅琳,原文節錄自《給生命第二個起點:臺中榮總守護急重難罕病人的希望2》/天下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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