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地方美展到畫廊，制度、合作與在地情感的新路徑：《關係試煉》2023 - 2024 臺南獎聯展
臺灣各地遍布著大大小小的美展與視覺藝術獎項，藝術家們對於提案、送件到展出的年度流程再熟悉不過。然而，在習慣於這些例行公事的時候，我們很容易淡忘這些獎項設立的初衷mdashmdash它們如何承載一段文化記憶與城市情感。
「臺南美展」的歷史源流，可追溯至上世紀 50 年代，當時藝術家郭柏川號召一群地方仕紳與藝術家，透過眾人集資、出力、提供場地，成立了「臺南美術研究會」（簡稱「南美會」）。延續了日治時期以來的畫會傳統，並在成立之初便舉辦「南美展」，為戰後的南部藝術社群提供了一個難得的交流與發表平臺，從此「南美會」匯聚成臺南藝術的關鍵力量。80 年代，「南美會」受臺南市政府之託舉辦「鳳凰獎」，隨著制度逐步完善，最終演變為今日的「臺南美展」，至今已舉辦超過 40 年。雖然運作機制已由文化局接手，脫離畫會，但那份屬於臺南的「情義相挺」、彼此照應、資源共享的地方精神，仍在這個獎項的基因裡流動著。
今年 9 月 19 日至 10 月 18 日，「臺南美展」推出了衛星展《關係試煉mdash臺南獎聯展》，由策展人陳寬育策劃，邀請 2023 與 2024 年度「臺南獎」的得主：郭諮蓁、尤振宇、林澤男、呂佳憲、王宣閔與楊雅晴，再度回到這座他們曾經閃耀的舞臺。
不同於以往文化中心的固定場域，這次「臺南獎聯展」首度走進畫廊空間「甘樂阿舍」，打破地方美展往往制式化的展陳印象，讓走進展場的觀者產生「原來美展還可以這樣看」的驚喜感。我們似乎能夠發現一種和當年「南美會」相似的氛圍mdashmdash無論是「甘樂阿舍」對於文化事務的支持，或是文化局推動轉型的用心，這種產官合作的模式，在在展現了一種交織於城市、友誼與歷史的文化實踐，使得「臺南獎聯展」除了在策展形式上突破，更回望一段情感的遺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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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係試煉mdash臺南獎聯展》甘樂阿舍美術館展覽現場。圖／非池中攝影。
《關係試煉mdash臺南獎聯展》甘樂阿舍美術館展覽現場。圖／非池中攝影。
臺南三大獎項的定位與美展轉型
作為歷史文化重鎮，臺南市府文化局推動的「臺南美展」、「南瀛獎」與「臺南新藝獎」三項獎勵機制，體現了在傳統承繼與當代創新間尋求平衡的文化政策。其中，「南瀛獎」定位為國際性競賽，以高額獎金與嚴謹評審機制吸引專業藝術家，並在類別設置上呼應當代跨領域創作的趨勢。「臺南新藝獎」則聚焦於 40 歲以下的青年藝術家，以「發掘下一個藝術新星」為理念，強調與畫廊及藝術博覽會的媒合，為新銳藝術家打開市場之門。
相較之下，「臺南美展」則延續了一種在地連結的理念，參賽資格限定於本籍、設籍、就學或屬於在地社團的藝術家，展現鮮明的區域性立場與文化歸屬感。它設立了西方媒材、東方媒材、書法、攝影、傳統工藝、立體造型六大類別，以維持對經典與傳統藝術形式的尊重。六大類別的首獎競逐最高榮譽「臺南獎」，獲獎作品並由文化局典藏，在保存與延續臺南獨特美學方面發揮了實質作用。
然而，為回應現實的多元挑戰，近年文化局開始尋求轉型機會。今年推出的衛星展《關係試煉mdash臺南獎聯展》，便將「臺南獎」作品帶入商業空間，除了為得獎者提供後續展出機會，也拓展了市場能見度與收藏可能。一系列計劃將「臺南美展」從單一競賽推向「競賽與展演並重」的複合模式。
《關係試煉mdash臺南獎聯展》甘樂阿舍美術館展覽現場。圖／非池中攝影。
《關係試煉》：策展理念與場域實驗
策展人陳寬育將展覽命名為《關係試煉》，靈感來自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關於藝術家與媒材之間如戀人般相愛相殺的隱喻。這呼應了「臺南美展」以媒材分類的傳統，並突顯藝術家與陶藝、書法、繪畫等材料之間長久投入、對話、抗衡與試煉的「物我關係」。策展人有意淡化宏大論述或文化符碼的框架，將焦點放在藝術家與媒材之間的親密互動mdashmdash無需特別強調，即自然流露一種微觀的、直覺的在地美學視角。
與文化中心的場域相比，畫廊空間提供了更多自由，使策展人得以重組作品的關係，突顯不同媒材之間的張力。除了得獎原件之外，這次展覽也包含藝術家的新作或其他創作，尤其部分得主並非專職藝術家，作品數量有限，不一定能像一般策展那樣選擇作品，這樣的條件反而帶來了即興與限地製作的特質，於是策展人與藝術家的溝通也成為了「試煉」的一部分。
策展人陳寬育導覽尤振宇書法作品。圖／非池中攝影。
甘樂阿舍館長曾若璇（左）與策展人陳寬育（右)。圖／非池中攝影。
2023 年得主：郭諮蓁、尤振宇、林澤男
六位「臺南獎」藝術家的作品讓我們看見他們如何在矛盾裡生存，在裂縫中創造。他們與傳統周旋，與媒材搏鬥，與身體和記憶相互角力，最後將這些過程留存為形體、聲音、色彩或影像。
2023 年得主方面，郭諮蓁提出「二元療癒」概念，以東方相生平衡對照西方二元論的對立。她的水墨作品呈現一種由掙扎、挑戰到昇華的過程，帶有心理劇般的層次。她將傳統水墨中被視為缺陷的「漏礬」－－一種紙張滲透現象，反向操作，視為創新的契機。對她而言，「不完美」不再是錯誤，而成為雜訊般的美感，回應一種「非二元」的觀點。
尤振宇將書法化為一種生命修行。他以狂草書寫《金剛經》，將筆墨理解為精神狀態的軌跡。鮮紅的朱砂取代黑墨，彷彿血液，將他自身的病痛經驗與修行歷程烙印在紙上。這樣的筆觸既是書寫，也是身體記憶的延伸。對尤振宇而言，書法超越了形式，成為生命試煉的行動。
林澤男作品中的「裂痕」象徵關係中不可避免的縫隙。他的陶瓷既堅硬又脆弱，恰好成為情感誠實性的隱喻。他的創作也延伸至過去為產品而設計的聲音裝置與陶瓷喇叭，探索聲音與陶瓷造型之間的關係。在作品中，陶瓷的裂縫與聲音的震盪互相呼應，將不穩定性化為作品的內在語言。他的藝術試煉像一種藝術家與材料之間的抗衡與和解。
2023 臺南獎得主郭諮蓁的平面作品，以及楊雅晴的陶瓷作品。圖／非池中攝影。
2023 臺南獎得主尤振宇作品。圖／非池中攝影。
2023 臺南獎得主林澤男作品。圖／非池中攝影。
2024 年得主：呂佳憲、王宣閔、楊雅晴
2024 年得主方面，呂佳憲的書法作品，最鮮明地回應了傳統與當代的矛盾。他試圖掙脫「老派」的印象，讓書法能夠進入當代生活的空間之中。他透過一種設計的思維來尋求突破：排版、色彩、印章、紙材甚至拼貼，都為書法帶來新鮮的氣質。書寫題材不僅限於古典詩詞，而選擇更貼近日常生活的文本。此次展出的作品中，便取材自作家父親呂自揚的詩作，描繪雪山山屋的景致。
王宣閔的創作結合科學影像與藝術表現，作為她參與一項科學研究計劃的一部分，聚焦於琥珀中古生物的研究與攝影。她認為科學影像是「絕對的現實」，無法被主觀詮釋，而藝術則帶有想像。當兩者結合時，她試圖超越個人意識，追求一種與自然同在的觀看。這些影像精準紀錄了昆蟲、植物與地質撞擊瞬間的細節，揭示生態演化與基因記憶，使作品同時具備科學稀有性與藝術魅力。
最後，楊雅晴的陶瓷作品更貼近於自我療癒的實踐。她透過反覆的勞動與手部動作，將情緒記憶凝聚為物質形體。粗糙、殘缺的質感，暗示不可抹滅的存在痕跡，也象徵情緒創傷的再造。她早期使用棉花與陶土的混合物，後期則轉向釉藥實驗，以切割、重組的方式創造出帶有玩樂特質的創作方式。這些實驗衍生出《無何有之鄉》系列，受莊子啟發，創造出介於虛構與現實之間的生命體，展現她對於自在創作狀態的追求。這種由創傷走向自由的轉換，也正是藝術試煉過程中，藝術家內在的自我啟示。
這六位藝術家的作品像不同頻率的聲波，在同一個空間裡相互震盪，浮現的不是一種定論，而是一種開放的姿態mdashmdash藝術作為持續的試煉，也是通往自由的練習。
2024 臺南獎得主呂佳憲作品。圖／非池中攝影。
2024 臺南獎得主王宣閔作品。圖／非池中攝影
2024 臺南獎得主楊雅晴作品。圖／非池中攝影。
制度、合作模式與情感網絡的試煉
這次「臺南獎聯展」很難得能夠將過去得獎藝術家們再次聚集在一起，而更可貴的是策展人、文化局與在地畫廊三方合作的新實驗。「甘樂阿舍」館長曾若璇提到，文化中心雖然能提供專業展場，卻無法解決作品流通的問題；而畫廊則能將藝術推向市場，幫助藝術家與藏家建立更直接的關係，對畫廊而言，這才是推廣與媒合的起點。
曾若璇強調，在臺南，收藏往往帶有一份不同於其他城市的情誼。藏家不僅因欣賞而收藏，更多時候是出於對藝術家本人的支持與陪伴。作品的交易常在布展過程或聚會閒談中自然發生，帶有一種生活化的親密氛圍。這樣的脈絡，彷彿延續了當年「南美會」以人為本的在地文化傳統。
因此，《關係試煉》不只有藝術家在這當中進行作品的試煉，與之相關的制度、政策和市場機制也正在證明一種合作模式的可能。它既回望前輩藝術家們所遺留下來的情感網絡，又透過畫廊與藏家的力量，為當代藝術提供一條新的路徑。最終，這場展覽指向藝術的存在或許不在作品本身，而在於它如何持續形成關係，並在時間中不斷發酵。
甘樂阿舍館長曾若璇。圖／非池中攝影。
臺南市政府文化局承辦人林慈雅（左）、策展人陳寬育（中）、甘樂阿舍館長曾若璇（右）討論展覽座談會佈置。圖／非池中攝影。
甘樂阿舍美術館。圖／非池中攝影。
展覽資訊
關係試煉mdash臺南獎聯展
展期｜2025 年9 月 19 日至 10 月 18 日
地點｜甘樂阿舍美術館 1F
參觀時間｜週三至週六 12:00ndash17:00
策展人｜陳寬育
參展藝術家｜郭諮蓁、尤振宇、林澤男、呂佳憲、王宣閔、楊雅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