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台北藝博】混種語法下的身體 x 閃爍的語法： 杜宜蓁《體制之外》之內的觀看辯證
自 2008 年起，在 Art Taipei（臺北國際藝術博覽會）上，由文化部與臺灣畫廊協會（ Art Taipei 主辦單位）合作推出「 Made In Taiwan 新人推薦特區」，目的在於扶植臺灣當代藝術的新銳創作者、支持臺灣年輕藝術家開拓藝術市場、登上國際藝術舞台。2025年飛皇畫廊作為媒合畫廊之一，支持該計畫入選藝術家─杜宜蓁（ Riley Tu ）在藝博會的展出、作品交易及後續推廣。藝術家杜宜蓁本次展出錄像系列作品《體制之外》（ Out of Code ），包括作品〈序曲〉（ Prelude ）、〈量子光點直到它加乘為整體〉（ Quantised Bits of Light till It Added to a Whole ）兩部作品。作品延續她對賽博格（ Cyborg ）與身體政治的關注，透過影像與聲音探討：在演算法支配下，身體如何維持能動與敘事權。〈序曲〉描繪賽博格甦醒的瞬間，以低頻聲響與灰階空間象徵意識萌發的摩擦；〈量子光點直到它加乘為整體〉則以多重主體與非線性敘事，呈現數位身體的碎裂與再生。
〈序曲〉（ Prelude ）影像裝置圖，杜宜蓁 Riley Tu，2024，3分20秒，單頻道4K錄像動畫。圖／藝術家提供。
展場以深灰沉浸空間營造出半虛擬氛圍，觀眾在聲音包圍中經歷「觀看與被觀看」的轉換。藝術家將 「 Glitch 」應用於影像，讓錯誤與延遲做為對科技父權與演算法秩序的反抗策略，使「體制之外」不單指向逃離制度，而是於體制語法中生成裂縫與能動。
〈量子光點直到它加乘為整體〉（ Quantised Bits of Light till It Added to a Whole ）影像靜態圖，杜宜蓁 Riley Tu，2024，5分56秒，單頻道4K錄像動畫。圖／藝術家提供。
知識的體感：影像思維的生成路徑
杜宜蓁憑藉自身對「聲音」與「電影」的愛好，使她自然而然地讓創作媒材與影像靠攏。對她而言，影像是能引起多重感官體驗的創作媒材，可以同時使用視覺與聲音來創建某種「情緒結構」，對她來說，視覺跟聲音是她創作時的必備組合，她擅長透過這兩者的元素來召喚觀眾的感官，這也反映了主流生活文化中，人們受聲光壟罩、長時間浸潤在視覺與聽覺的為主的媒體介面中。因此，也呼應著她對於觀看系統與表達語法的關注。
杜宜蓁說：「影像很詩意又很直接，影像可以重新再現現實，也可以重構虛擬與現實之間的邊界。它是一種建立感知的方式，可以直接地揭露我們觀看世界的方式，以及這份觀看是如何被塑造的。比起其他媒材，（影像）這是一個更有層次與複雜的方式。」
〈序曲〉（ Prelude ）影像靜態圖，杜宜蓁 Riley Tu，2024，3分20秒，單頻道4K錄像動畫。圖／藝術家提供。
另外，也能從杜宜蓁的作品中看出她對語言與文本的敏銳與講究，這或許與她的學習背景密切相關。在 2021 年前往英國倫敦攻讀藝術創作專業之前，她主修的是應用外語。2019 年的一次歐洲旅行讓她深受啟發，在旅行期間親眼見到國外自由多元的學習氛圍。加上回到台灣後，她結識了一位藝術家，交流中受到對方人生哲學與創作觀的深刻影響，並在對方的鼓勵下決定出國深造。2024 年，她於倫敦金匠大學（ Goldsmiths, University of London ）獲得純藝術碩士學位，並以最高榮譽（ Distinction ）畢業。這段歷程不僅讓她確立了創作方向，也成為她踏入藝術之路的重要轉折。杜宜蓁提到，出國求學對自己最大的影響主要來自於學習環境：在重視批判性思考、以及當代議題連結的教育背景下，激發頂尖人才的競爭意識，創造出來的切磋氛圍讓每個創作者得以大量地咀嚼知識並打磨自身創作。
重疊的「體」之語言：身體─體制─形體
關於「體制之外」作為系列主題的由來，藝術家表示，在參加本次展覽之前，她一貫使用英文來命名作品標題，本次將這系列作品帶到藝博會，首次正式用《體制之外》作為名稱。原文名為「 Out of Code 」，「 Code 」最原始、最核心的意思為「符號系統」、「表達方式」，即一套用來傳達訊息的象徵規則或符號組合。在資訊技術層面上，它也用於寫入指令的程式編碼；在制度規範層面上，它有法典的意思。藝術家也在多重詞意中，特別提到對「 Code of conduct 」（行為準則）的意義連結，在這系列的作品以「科技如何重新定義人與身體」出發，延伸出對性別、權力結構與演算法控制的思考。
本次帶來的兩件作品中，藝術家用 3D 動畫呈現「賽博格」形體作為畫面核心與敘事隱喻。所謂「賽博格（ Cyborg ）」源自「控制論有機體」（ Cybernetic organism ），是生物與機械組成的混種存在。這一概念由女性主義理論家 Donna Haraway 在〈賽博格宣言〉中提出，象徵一種「後人類」與科技共生且不受性別、自然與文化界線限制的身體想像。藝術家藉賽博格（ Cyborg ）討論當代生活被科技與數據深度介入時，身體不再有明確的身分界線。然而，定義被模糊化之後，我們和賽博格既為人、也是系統的一部份。當我們皆身處被技術包覆的世界中，是否仍有尋找自由與自我定義的可能？
〈量子光點直到它加乘為整體〉（ Quantised Bits of Light till It Added to a Whole ）影像靜態圖，杜宜蓁 Riley Tu，2024，5分56秒，單頻道4K錄像動畫。圖／藝術家提供。
在作品中，藝術家並不將身體視為穩定或完整的存在，而是放在科技與權力交織的語境中重新思考，這樣的創作也觸及「身體政治」，討論身體如何被社會與科技規範與控制，更延伸出觀看系統被政治化的議題。當人類生活在被影像、螢幕和演算法豢養的的世界裡，不知不覺地被編排在權力分配之中：誰能被看見、誰會被忽略、誰的身體被如何審視、誰的故事能被傾聽或被壓制？
〈量子光點直到它加乘為整體〉（ Quantised Bits of Light till It Added to a Whole ）影像靜態圖，杜宜蓁 Riley Tu，2024，5分56秒，單頻道4K錄像動畫。圖／藝術家提供。
若觀看是一種權力的運作，那麼身體便成了這個權力系統介入的場域，它代表的不只是個體的行為，而是這種權力如何影響人類，進而去分配能見度的過程。杜宜蓁的作品中，她技巧性地反轉觀眾「被觀看的身體」成為「主動觀看的身體」。讓觀眾不只是看著」螢幕，而是開始意識到自己也被影像包圍、被聲音影響，甚至被系統「看回來」。在這個狀態下，身體不再只是站在那裡、被影像吸收，而是一個能夠「感覺」的有機體，不僅是用眼睛看、而是用整個身體去經驗。換句話說，「觀看」這件事變成了一種身體的參與，而不是單純的視覺行為。
混種身體：界線與歸屬的解構
作品〈序曲〉（ Prelude ）作為系列的開端，開頭畫面便從「賽博格」的身體內部開始，鏡頭從由對應子宮位置的體內一路運行至從眼睛而出，隨後加入了像素化形體的生成畫面，描繪賽博格甦醒的過程－也象徵著一個誕生於數位世界的身體。
在作品中亦能觀察到，畫面裡的「賽博格」性徵並不明確，甚至沒有任何「體毛」（包括頭髮、睫毛、眉毛等），這個形體的設計為觀眾留下極大的想像空間，也引發關於身體與真實的疑問。事實上，這是藝術家刻意製造的混雜效果，在合理與不合理、虛與實之間，邀請觀眾透過觀看與反思究竟何者為真？藝術家表示，「賽博格」的形體製作，來自於3D動畫軟體中的插件（ Plug-in ），她特別提到，在製作時可以對賽博格進行各種設定，幾乎所有體徵細節都可以任意配置，但令人震驚的是，在這個充滿自由與創造的數位世界裡，卻不能對性別有除了男性與女性這二元以外的選擇，筆者不禁思考著：彷彿在這個社會系統中，所有的預設成為裹著自由糖衣的偏見。
〈序曲〉（ Prelude ）影像靜態圖，杜宜蓁 Riley Tu，2024，3分20秒，單頻道4K錄像動畫。圖／藝術家提供。
〈序曲〉（ Prelude ）影像靜態圖，杜宜蓁 Riley Tu，2024，3分20秒，單頻道4K錄像動畫。圖／藝術家提供
在賽博格甦醒之後，旁白問了一連串的問題：名字、出生日期以及「你現在感覺如何？」，後來又接著問：「你可以移動身體嗎？」，畫面中賽博格原本面無表情，停頓了片刻突然做出「歪嘴」、「翻白眼」的動作，接著微微地活動手指與腳趾。這個出其不意的「移動」，在幾幀的詼諧畫面中，展現出影像語言的直接性，直指著對於「既定語法」輕巧而精準的反叛。
〈序曲〉（ Prelude ）影像靜態圖，杜宜蓁 Riley Tu，2024，3分20秒，單頻道4K錄像動畫。圖／藝術家提供
〈序曲〉（ Prelude ）影像靜態圖，杜宜蓁 Riley Tu，2024，3分20秒，單頻道4K錄像動畫。圖／藝術家提供
系統之外的閃爍：破裂的語法與它的殘響
在杜宜蓁的作品中我們能看見她對多項當代理論的關注，尤其在作品〈量子光點直到它加乘為整體〉（ Quantised Bits of Light till It Added to a Whole ），她將「 Glitch 」具體的使用在影像的呈現中，企圖將它作為破壞系統語法的策略。「 Glitch 」原意為「錯誤」或「故障」，在藝術中指刻意保留或製造系統錯亂的視覺與聲音干擾，用以揭露科技與控制的漏洞。作品的中後段，畫面透過閃爍、延遲呈現出破碎與故障的效果。一陣混亂之後，畫面中的賽博格被剝碎外衣後坐下，急轉直下落入了悵然抒情的氛圍，彷彿虛實交錯出的各種身體，持續地彼此消融與解構，留下未定之解。
此外，在本件作品中，旁白的交錯象徵著不同主體的發聲mdash多重敘事線的交織，打破了觀眾對線性觀看的慣性，使人不斷跳躍各個主體之間。如同觀眾的肉身與每位賽博格之間持續交換視角、共享故事與語言，在觀看的過程中經歷一場主體與感知的置換。
「⋯那些設計我們的人類，忍不住把他們身體所承受的痛與偏見，幽靈般寫進了程式裡⋯」－節錄自作品〈量子光點直到它加乘為整體〉（ Quantised Bits of Light till It Added to a Whole ）
「我想像了這個世界，創造你們是為了逃離身體帶來的創傷，逃避那道目光，逃避那道要求我隱藏痛苦、順從文化預設身分與外貌的目光⋯」－節錄自作品〈量子光點直到它加乘為整體〉（ Quantised Bits of Light till It Added to a Whole ）
以旁白呈現的文本，在杜宜蓁的作品中扮演著嚮導的角色，在視覺與聲音中穿針引線，為觀眾羅織出一則關於當代龐大敘事的省思網絡。藝術家表示，在既定的影像時長裡，她運用文本來輔助傳達訊息，這也對應到她本身詩意的影像美學。部分的文本靈感來自於藝術家本人的自身經歷，例如就醫時被問到「你感受到多少痛？」，這個生活中的實際經驗，彷彿在身體刻下一個細小卻震撼的痕跡，這類對抽象性感官進行量化的程序，無疑是另一種體制中既正確又錯誤的殘響。
〈量子光點直到它加乘為整體〉（ Quantised Bits of Light till It Added to a Whole ）影像靜態圖，杜宜蓁 Riley Tu，2024，5分56秒，單頻道4K錄像動畫。圖／藝術家提供。
語法、體制與觀看的再配置
為了更深入體驗杜宜蓁《體制之外》系列的作品，可以從語詞的層面切入。體制之內象徵一種既有的秩序、規範與權力結構，主體的行為與思考被規訓和定義；而體制之外，或許是一種偏離主流、被邊緣化的語法－未被編制的異議。根據藝術家自述的定義：「體制之內是規範裡的東西，一種既定語法」。
「語法」，是一種讓意義得以成立並被傳達的結構，它代表著語言被組成、運作以及理解的邏輯。如果將語言比喻為一個活的有機體，那麼語法便是維繫這個生命秩序的隱形機制。與其說語法是自然生成與演化的產物，不如說它更像是一種「後設的文化構成」，這個語法往往透露出特定體制所產生的權力影響－它反映了人類的思維模式，也折射出社會對「正確表達」的期待。在當代藝術中，「語法」被用來指影像、材料、展演、觀看等各種媒介之間的規則與關係，它不只是文法結構，而是「感知、觀看與思考的制度」。杜宜蓁對體制的提問，便是根植在這些觀看與感知權力的省思。
〈量子光點直到它加乘為整體〉（ Quantised Bits of Light till It Added to a Whole ）影像靜態圖，杜宜蓁 Riley Tu，2024，5分56秒，單頻道4K錄像動畫。圖／藝術家提供。
藝術在每個時代都具備為其時空背景發出提問與批判的力量，對體制的檢討與反思，使藝術以一種咀嚼與雕飾過後的深度，輕敲著當代議題之鐘。筆者不禁好奇，若作品所帶出的語言和表達形式本身也被規訓於體制之中時，它如何批判與思考「體制」？在包羅萬象的藝術世界，也許這個問題沒有終點，而杜宜蓁對影像的思考，或許正為我們點亮一條觀照的路。
杜宜蓁說：「我認為各種藝術的呈現都像是一種體制，但透過影像可以創造一種虛擬跟現實之間的邊界，進而產生一種內在的抵抗。也許影像不會脫離體制，但可以讓它成為體制之內的一種干擾」
這恰好對應到杜宜蓁作品中塑造的「賽博格」，一個利用系統中的插件（ Plug-in ）而生成的形體，它是被插入系統中運行、且由系統載入與控制。這個賽博格身體雖無法脫離系統獨立存在，卻能改變或擾動系統的運作方式。而身為人類的我們，自我意識到身份定位似乎同樣無法脫離社會體系，但每個個體的獨立性與複雜性，仍具有擾動系統的潛能。杜宜蓁的作品，可以說是一個把數位語言轉化為哲學隱喻的巧妙轉譯。
藝術家杜宜蓁（Riley Tu）於 2025 ART TAIPEI 展位。圖／非池中藝術網攝影。
《體制之外》（ Out of Code ）系列作品，於 2025 ART TAIPEI 展位。圖／非池中藝術網攝影。
展覽資訊
Art Taipei（臺北國際藝術博覽會）
尊榮貴賓預展時間
2025年10月23日(四) 12:00-21:00
貴賓預展時間
2025年10月23日(四) 15:00-21:00
2025年10月24日(五) 11:00-14:00
公眾展覽日期
2025年10月24日(五) 14:00-19:00
2025年10月25日(六) 11:00-19:00
2025年10月26日(日) 11:00-19:00
2025年10月27日(ㄧ) 11:00-18:00
展覽地點
台北世界貿易中心-展演一館（台北市信義區信義路五段五號）
Made In Taiwan 展位 M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