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祖寬《化物呢呢》:怪物、殘餘與身體,平面繪畫的異質主體性
本次在乙皮畫廊「化物呢呢」展覽中,藝術家徐祖寬將其創作引向一種內在心理與日常物質世界交織的奇異場域。他並未以明確的系列劃分來框限作品,而是透過一組組複合媒材生成的形象,勾勒出潛伏於個體經驗中的焦慮、衝突與療癒的過程。這些作品如同感官裝置與心理痕跡的凝縮,但同時模糊了分類、敘事與感知的邊界。觀者在展場中所面對的,不再是單一圖像或物件,而是一種心理殘影與物質碎片交纏的狀態。
「化物呢呢」場景照。圖/非池中藝術網攝影
展覽名稱「化物呢呢」源自藝術家對「化物」作為心理映象的直觀詮釋:那些來自生活、記憶與情緒邊界的「怪物」於內心低語,形成一種呢喃狀態。這種命名與創作語境呼應法國思想家茱莉亞・克莉斯蒂娃(Julia Kristeva)對於「abject(廢棄物)」的探討mdashmdash被主體驅逐卻無法真正排除的他者性與異質性,在此化作了形象的化物,逼近觀者的感官與意識。克莉斯蒂娃強調,廢棄物既是被拋出的外物,又持續威脅著主體的邊界;徐祖寬所形構的「化物」即處於這樣的模糊地帶,既是被壓抑的情感投射,也是日常殘留的形象碎片。
「化物呢呢」場景照。圖/非池中藝術網攝影
徐祖寬的創作策略,呈現出高度的「媒介擴張」。他並非僅止於水墨與紙本的再現,而是導入琴鍵、電器、藥單、電風扇、裁紙檯等日常與異化物件,進行組構與敘事拼貼,形成複合材料的心理劇場。例如作品《請鬼抓藥》以手的痛苦作為出發點,將藥材、壓克力與卷軸畫面交錯排列,建構出既屬於幻想又貼近真實的「異空間」。這樣的創作語境可連結費利克斯・瓜達里(Feacutelix Guattari)提出的「主體機器」(subject-machine)概念:創作者透過非線性編碼與物件構成,使情感與記憶流經各種物質裝置,進而生成流動而非穩定的主體感。
《請鬼抓藥》。圖/乙皮畫廊提供
從繪畫理論的角度觀察,這些創作延續了繪畫對物質性的自覺。羅莎琳・克勞斯(Rosalind Krauss)在《格子》(Grids)與〈Reinventing the Medium〉中指出,繪畫不再只是幻象或窗口,而是對「支持體」(support)與物質基底的再思考。伊夫・阿蘭・布瓦(Yve-Alain Bois)則認為,繪畫即使在「後媒介時代」(post-medium condition)仍以殘餘狀態存在。徐祖寬雖以水墨與紙本為基礎,卻讓藥單、電風扇與裁紙檯滲入其中,形成「支持體的異化」,使繪畫不再局限於平面,而成為跨物質的拼貼結構。
《三頭犬》。圖/非池中藝術網攝影
同時,吉爾・德勒茲(Gilles Deleuze)在《感覺的邏輯》(The Logic of Sensation)中談到,繪畫的核心在於「感覺的生成」(sensation),而非敘事的再現。徐祖寬的畫面往往擺脫了敘事中心性,直接讓痛苦的身體、龍的形象、時間軌跡或藥材組合生成強烈的感官強度。例如《暴龍的咆哮》與《以天屠龍記》都將身體經驗轉化為形象衝擊,迫使觀者以身體去回應畫面。這種繪畫策略不僅延續了德勒茲對培根(Francis Bacon)的分析,也使作品呈現出超越語言的感覺力量。
《請鬼拿藥單》。圖/乙皮畫廊提供
在展場設計上,「化物呢呢」並非以複雜的建築動線營造空間感,而是透過作品的分布與材質的差異,讓觀者在移動與停留的過程中逐漸進入一種心理氛圍。作品之間的張力,使觀看經驗成為「心象─物件─敘事」的連續轉換。部分作品如《穿山鼠的山甲》與《套圈圈》,更進一步將虛構與民俗、地誌與神話縫合,召喚「山神」、「惡龍」、「屠龍者」等象徵力量。這些意象既來自藝術家的童年記憶,也投射當代人在身體異常、心理疾病與都市壓力下的具象想像。在此,觀看成為符號閱讀、體感經驗與情緒共振的疊合過程。
《穿山鼠的山甲》。圖/乙皮畫廊提供
《套圈圈》。圖/非池中藝術網攝影
若從尚・布希亞(Jean Baudrillard)的「擬像」(simulacra)理論切入,這些怪物並非真實的再現,而是介於日常物件與心理投射之間的擬像。它們遊走於真實與幻想之間,強化觀看的不確定性。布希亞指出,擬像最終會與真實脫鉤,成為自足的存在;徐祖寬的怪物正處於這樣的張力中,觀者無法分辨其是否源自現實,或僅是心理幻象。這也呼應美國學者W. J. T. 米契爾(W. J. T. Mitchell)對圖像「能動性」(agency)的理解:這些怪物圖像並非靜態符號,而是會行動、召喚與干擾觀者,成為處於繪畫與裝置之間的「邊界圖像」(in-between image)。
《迴音》。圖/非池中藝術網攝影
作品《暴龍的咆哮》以廁所為主體,敘事中挪用「排泄」與「羞恥」的交疊,象徵人性中原始與文明之間的矛盾。這與雅克・拉岡(Jacques Lacan)對「想像界」與「象徵界」張力的論述相呼應:日常空間中的秩序感與自我認知,在特定場景中出現破裂。對觀者而言,觀看轉化為儀式性的體驗。此處亦顯示繪畫的生成方式如何與精神分析對話,既揭示了無意識的隱秘,也讓觀看成為心理重演。
《暴龍的咆哮》。圖/非池中藝術網攝影
尤為重要的是,徐祖寬對「怪物」的建構並非來自純粹的幻想,而是透過日常物件與情感的嵌合,展現對身體與心靈創傷的具象挖掘。例如《以天屠龍記》系列描繪藝術家與「惡龍」搏鬥的結構,畫面融合如廁經驗與時間軌跡,以裁紙機、月曆與畫心構成裝置,演繹身體痛苦的時序。在此,繪畫成為一種「感覺場域」,其物質組構正如德勒茲所言,使感覺直接作用於觀看。本展亦不乏對社會結構的隱性批判。作品《電風善》挪用扇面繪畫的語境,轉化為電風扇裝置,描述師徒關係、階層符號與能量流轉的隱喻。從高僧擺頭到徒兒旋轉,構成一場儀式性的消耗與無力的再現。在此,繪畫的「殘餘性」浮現mdashmdash即使跨越媒材,繪畫仍以變形與轉化方式持續存在。
《電風善》。圖/乙皮畫廊提供
《以天屠龍記》。圖/乙皮畫廊提供
此外,《圖窮匕見》與《玉應-命運之門》延續對關係性與衝突的探問。前者以展開畫卷與象徵物成為「關係破裂」的視覺隱喻;後者則以時間與命運的鐘聲書寫個體在既定宿命與自我選擇之間的擺盪。這些作品透過物質拼組與造形變形,將個體情感轉化為文化語義的載體。在這些圖像中,我們既看到繪畫的痕跡,也感受到其轉化為跨物質敘事裝置的能量。
總結而言,「化物呢呢」是一場穿越日常、幻覺與感知邊界的敘事演練。徐祖寬以獨特的媒材混融與形象建構能力,創造出一座座情緒的具象化島嶼,並藉由物件、圖像與裝置的佈局,將觀者引入深層感知實驗。在此,繪畫不再是單一媒介,而是一種跨越支持體與物質邊界的生成過程,在心理創傷與文化意象的交織中,形成既是殘餘又不斷變形的感官劇場。觀者在觀看中,不只是閱讀作品,而是進入一場以身體為載體的繪畫實驗與心理劇場的複合體。
《圖窮匕見》。圖/非池中藝術網攝影
《玉應-命運之門》。圖/非池中藝術網攝影
展覽資訊
「化物呢呢」徐祖寬 創作展
展期|2025.7.25 FRI. mdash 2025.8.31 SUN.
地點|乙皮畫廊(花蓮市復興街55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