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頭拚書影】以理性和人性、真實與謊言的種種兩難,邀請你一同鑑定──談岩井圭也《最後的鑑定人》
許多以「鑑識科學」作為主題的推理小說,重點往往在於偵探如何透過鑑識技術,從最不起眼的細節裡,找出犯人謊言的破綻,透過歌頌科學的角度,強調出理性的美學所在。
相對於此,岩井圭也的《最後的鑑定人》則顯然較為獨特,既告訴你鑑識結果有多麼可信,卻也告訴你鑑識報告能夠有多不可信。
但在聊到這點前,我們得先認識一下岩井圭也這個人,以及他對推理小說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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岩井圭也早在小學三年級時,便由於十分喜歡北森鴻在《小學三年生》雜誌上連載的《千秋電腦偵探社》(ちあき電脳探てい社),所以在這部作品結束後,便抱持「既然沒有,那就自己寫」的想法,嘗試創作類似風格的小說,就此在相當早的階段,便奠定了他日後想成為作家的志向。
只是,雖然一直對寫作情有獨鍾,但在求學過程裡,岩井卻選擇了理科這條路,甚至還曾一度猶豫是否放棄創作,朝理科研究者之路邁進。但到了最後,他還是放不下多年來的夢想,因此於二十多歲時開始認真創作小說,並陸續參加一些文學獎比賽。
2018年,他的努力開花結果,先是以《關於永遠的證明》(永遠についての証明)拿下第九屆野性時代Frontier文學獎,接著又以另外兩部後來並未發行的作品,分別入圍第三十八屆橫溝正史推理大獎及第四十九屆小說大獎,接著再以《關於永遠的證明》正式出道,並於接下來的數年內,迅速累積起一定的作品數量,然後在2022年時,推出他的推理小說代表作──《最後的鑑定人》。
這本入圍了第七十六屆日本推理作家協會獎的連作短篇集,讓岩井的知名度為之竄升,後來則於2024與2025年陸續推出前傳《科捜研之砦》,以及雖為續作,但也同時交代了主角求學時代往事的《追憶的鑑定人》。
而在《追憶的鑑定人》上市前,由藤木直人、白石麻衣與松雪泰子主演的日劇版《最後的鑑定人》也開始播映,其中甚至還有部分集數,改編自當時仍未上市的《追憶的鑑定人》相關內容,因此讓推出時間相近的兩者,亦成為了一個較為罕見的改編範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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岩井表示,由於他念的是理科,畢業後也一度從事相關研究工作,再加上推理小說算是他寫作生涯的原點,因此也讓他認為,要是一個能看懂理科論文的人來寫有關科學搜查的故事,應該能創作出與既有作品不同的視野。
一開始,他原本想以警視廳科搜研的職員作為主角,但又覺得這樣似乎與其它作品太過相似,直到在查資料的過程中,發現原來在科學鑑定的領域裡,有「民間鑑定人」這樣的職業存在,而且還連刑事與民事案件都能處理,因此才使《最後的鑑定人》的主角設定就此成形。
而岩井構思故事內容的方式,是從蒐集相關論文開始,並以充分運用論文中的鑑定手法作為首要條件,根據這點拓展出整個故事。至於在這樣的過程中,自然也時常出現好不容易讀完整篇論文,結果卻完全派不上用場的情況。
此外,由於岩井將主角土門誠,設定為那種走在時代尖端的人,因此他也會特別蒐集一些較新的相關論文,把一些仍未實際運用在犯罪鑑定上的手法寫進書裡,藉此強調土門誠的出色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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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光是在系列首作的《最後的鑑定人》中,便已提及種類豐富的不同鑑定技術,包括步態鑑定、燃燒殘渣的分析、測謊、面部重建、砂土資料、地理側寫等等,全在岩井的安排下,被巧妙置入到不同的案件當中。
但有趣的是,《最後的鑑定人》正如開頭所言,既想透過故事呈現這些鑑識技術有多真實不虛,但也同時想提醒你,當一切涉及到「人」時,這些乍看客觀的鑑識結果,其實也同樣無法盡信。
在聊到這樣的創作想法時,岩井以DNA鑑定作為舉例,表示九○年代時,人們認為DNA鑑定是一種絕對準確的鑑定方式。但才過了十年左右,大家便發現原來這個方式並非完美無缺。因為在鑑定過程中,只要有一點點雜質混入,便可能導致結果出現嚴重錯誤,被判定為是另一個人的DNA。
也因為如此,他在《最後的鑑定人》開首的〈遺痕〉中,便讓土門誠透過科搜研鑑定報告前後文體的不同,從中推論過程可能經由不只一人之手,導致有所瑕疵的情節,指出鑑定技術很可能會因為人員疏失或選擇的方式不同,進而導致結果也隨之不同的可能性,就這麼打從系列開端,便成功於讀者內心植入懷疑的種子,強調無論是鑑識過程或結果,都可能由於個人的主觀判斷,導致被錯誤解讀的情況發生。
而在提及鑑識科學時,岩井也表示,雖然可能會有讀者認為這些內容並不好懂,又或者與自己沒什麼關係,但事實上,人類在世上留下的所有痕跡,都可能成為鑑定的對象。無論是開門時留下的指紋與掌紋,在雨後泥濘中殘留的足跡,乃至於就算什麼也沒做,也會自然脫落的頭髮等等,全都包括在這樣的範疇裡。
那麼,這些人們無時無刻都在遺留的痕跡,是否又有機會引領我們,認識一個人表面之下的真實模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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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鑑定人》以「人類是會說謊的生物」這樣一個句子,作為全書的開場。就連在中文版後記中,岩井也提及了「會說謊,是其他動物所不具備的人類特徵」這樣的想法。
但在此同時,岩井也表示,他並不認為說謊這件事必須背負醜陋的原罪,比起關心自己是否被騙,他反而更好奇「為什麼要撒這樣的謊?」的背後心態。
他認為,推理小說的一大樂趣,在於偵探如何透過殘留的線索,以邏輯破解犯罪手法及真兇之謎。然而在這當中,唯有犯罪動機一事,並非每次都能透過邏輯推導出來,更別說有時就連犯罪者本身,其實也未必理解自己的動機為何。
然而,這個未必能以邏輯解釋之處,正是最吸引他的謎團所在,甚至也是他持續撰寫推理小說的核心緣由之一。
也因為如此,我們會發現,在《最後的鑑定人》裡的每一則短篇,最後往往都會出現以第一人稱的方式,讓兇手交代犯案過程及動機的段落,並藉由這樣的方式,進一步指出像性犯罪、壓榨外勞、少年犯與家庭暴力等各種社會問題,強調案件中那些複雜難解的道德弔詭性,既帶出兇手可能值得憐憫的一面,卻也不忘點出相關犯行,依舊會對無辜者造成傷害的結果。
這樣的安排,也進一步突顯出土門誠這個角色的獨特,讓他由於深諳人性不是非黑即白的存在,所以才不斷強調,鑑識科學原本就不是什麼可以導向幸福結局的技術,而是會殘酷揭露事實的工具。因此身為鑑定人員,理應成為科學的忠僕,絕不對事實有任何取捨,進而透過這種方式,使《最後的鑑定人》中的人性難題,反倒被進一步地強調出來,就像是邀請讀者自行思索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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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趣的是,「說謊」這件事本身,同時也是岩井在創作上的核心理念。
他認為,小說創作者必須要把子虛烏有的故事說得如同親眼所見,但要讓這樣的謊言具備真實感,就必須仰賴自己的人生經驗為其添色。因此,無論是怎樣類型的小說,最終也還是能令人窺見作者的人生。
至於遊走在理性和人性、真實與謊言等種種兩難之間的《最後的鑑定人》,也確實反映出岩井自理科投身文壇的經歷、對於人性的看法,甚至是隱藏在這些主題之下,就連他自己也未必得出答案的困惑與拉扯。
而你呢?在讀完《最後的鑑定人》裡的這些故事後,只屬於你自己的鑑定結果,又是如何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