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ENE思書軒】製作晶片的曝光機，其實不是ASML「製造」的？《造光者》
紀錄片《造山者──世紀的賭注》是台灣影像史上的一座里程碑。它不只是全台第一部聚焦半導體晶片產業的長篇紀錄片，更是一次對台灣近代歷史的深刻回顧與情感告白。對於所有生活在這座島上的我們而言，它不只是知識上的豐富，更是一場關於身份、信念與時代精神的震撼教育。
導演蕭菊貞過去三十年長期耕耘紀錄片創作，兩度獲得金馬獎最佳紀錄片的肯定。這次，她自嘲自己是「科技麻瓜」，卻決定投身這項艱鉅題材，用五年時間，深入八十多位關鍵人物的生命經驗，橫跨半世紀的產業風雲，終於完成這部份量驚人的作品。我有許多朋友提到，在觀影時落了淚，不是因為情節煽情，而是因為這些鏡頭終於為我們說出了一段被忽略、卻至關重要的國族記憶。
《造山者》不只記錄科技的發展，更讓我們重新理解「造山」這兩個字的意義。這不是比喻，而是對歷史的忠實描寫。從1970年代人均GDP不到400美元，到如今超過三萬美元，台灣在短短幾十年間完成了從中低收入國家到全球科技樞紐的驚人轉變。這個過程，不是自然演進，更不是偶然，而是一場接力式、跨世代、全社會共同投入的「世紀賭注」。
台灣的半導體，不只是經濟命脈，更是地緣政治的中心神經。而這個敏感且關鍵的位置，正是當今世紀大戲──「晶片戰爭」（The Chip War）──的主戰場。
晶片戰爭不是虛構，而是真實且進行中的國際衝突。這場戰爭沒有坦克、沒有飛彈，卻牽動所有超級強權、左右全球經濟命脈。正如《晶片戰爭：矽時代的新賽局，解析地緣政治下全球最關鍵科技的創新、商業模式與台灣的未來》（CHIP WAR: The Fight for the World’s Most Critical Technology）一書作者克里斯．米勒（Chris Miller）指出的，晶片是現代世界最具戰略價值的資源，遠比石油更難取得，掌控它的國家，才能掌控未來。
書本可以告訴我們孫運璿、李國鼎如何規劃國家科技政策，張忠謀如何創辦台積電；但《造山者》用畫面與聲音，把這些文字轉化成活生生的場景與表情。我們不再只是讀到「一紙親筆信說這是一場賭博」，而是看到張忠謀說這句話時那微微顫抖的語氣、那背後所承載的壓力與信念。
這是台灣人用汗水、孤注一擲的決心，一步步堆起來的群山。
在我們深入理解台積電的偉大歷程時，另一條線索也不可忽略──荷蘭的ASML。ASML與台積電，雖分屬不同國家，但命運早已深深綁在一起。就如同《造山者》說的是造「山」，而《造光者：晶片戰爭中最神秘的關鍵企業，微影巨人ASML制霸未來科技賽局的崛起之路》（Focus: The ASML way – Inside the power struggle over the most complex machine on earth）說的是如何打造「鋤頭」與「推土機」的故事，兩者相輔相成，不可分離。
在新竹，科技人有個默契：遇到ASML的貨車，請讓道。因為大家都知道，每一台上頭運送的，可能是價值數千萬甚至上億新台幣的曝光機零件。這不是誇張，而是事實。曝光機是製造晶片的核心設備，沒有曝光機，就沒有晶片；沒有晶片，現代社會幾乎無法運作。這樣的科技命脈掌握在誰手上？答案不是美國，不是中國，也不是台灣，而是一家藏身荷蘭小鎮的公司──ASML。
在台灣社會多數人還搞不清楚這四個字母代表什麼之前，ASML已經默默站上世界舞台的正中央。如果說台積電是矽島的護國神山，那ASML就是讓神山發光的阿宅。
荷蘭資深記者馬克．海因克（Marc Hijink）花了三年深入ASML內部，訪談超過三百位關鍵人物，寫下《造光者》這本極具份量的專書。這本書不只揭開了ASML從無到有的發展歷程，更像是一部當代全球科技權力洗牌的紀實。它所描繪的，不只是一家公司如何崛起，而是一整個產業如何在地緣政治、科技戰爭與供應鏈重組的亂世中求生。
《造光者》從2020年新冠疫情寫起，那一年，人類歷史按下暫停鍵，但數位世界持續奔馳。從Netflix、Zoom、Teams，到遠距教學與在家工作，全球都靠雲端在撐。可是一場突如其來的晶片荒，讓我們意識到：這一切看似「在雲端」的運作，其實都依賴極為現實、具體的基礎設施。而這些設施的心臟，就是晶片；製造晶片的靈魂，就是ASML的曝光機。
ASML不是一家傳統意義上的科技公司，它是當代文明的技術支柱。從AI到5G、從電動車到衛星導航，所有這些你熟悉的、依賴的、習以為常的高科技應用，全都無法跳過ASML這一道關卡。書中甚至有一個震撼性的說法：全世界九成的高階晶片，都由ASML的機器製造。你可以說，這家公司就是現代社會的無名守護神。
但它是怎麼走到這裡的？
《造光者》用縝密的筆觸，描寫了這家企業如何從飛利浦實驗室拆分出來的五十人新創，一路歷經低谷、卡關、甚至差點破產，最後突破重圍，創造出全球獨一無二的極紫外光（EUV）技術。這是一場幾近科幻的科技挑戰──要讓直徑僅有幾奈米的電路刻在晶片上，就必須打造出一種比太陽光還短波長的光源，並能用極高精度對準，還要做到年復一年的穩定量產。這不是造車、造手機，這是「造宇宙等級的精密機器」，幾近神蹟。
ASML內部有一句話：「這不是一台機器，而是一個生命體。」這種描述，一點也不誇張。一台EUV曝光機重達上百噸，組裝時甚至需要數十個供應商同步配合。這種協作與整合能力，放眼全球，無人能敵。也因此，美國希望ASML不要賣機器給中國，中國則不惜砸下數百億也想打造出自有系統。這場科技冷戰的核心，不是晶片，而是掌控晶片生產設備的能力──ASML，正是那顆關鍵的「王棋」。
《造光者》描寫兩位ASML的關鍵領導人──技術長馬丁．布令克（Martin van den Brink）與執行長彼得．溫寧克（Peter Wennink）──如何如陰陽互補地帶領這家公司穿越技術與政治雙重風暴。布令克是技術狂人，對細節要求近乎苛刻，被員工稱為讓人不寒而慄的「問話機器」；溫寧克則是懂得穿梭政商、八面玲瓏的外交型領袖，經常代表公司與歐盟、白宮進行高層會晤。兩人南轅北轍，卻又緊密協作，像是合奏一曲極高難度的雙鋼琴協奏曲。
這段搭檔關係，也是《造光者》最令人著迷的部分之一。你不只是看到一家公司的成長，更看到人與人之間如何在壓力、差異與信任中找出合作的方式。這些細節，讓這本書不只是一本科技商業書，更是一部關於人性的現代管理劇場。
《造光者》也坦率揭露，ASML如今不再只是科技公司，更是國際政治的棋子。美中科技戰白熱化，荷蘭政府夾在盟友與出口之間左右為難；歐盟試圖打造自己的晶片產業，卻又無法不依賴ASML；台積電則持續向它施壓，要求提高機台供貨速度。這是一場無休止的「晶片外交」，ASML正被迫從科技舞台的邊緣走向世界舞台的中央。
而這場角力的輸贏，並不是靠媒體口水或股市漲跌決定，而是靠一顆又一顆奈米級晶片背後的技術實力與戰略耐力。
《造光者》這本書真正讓人拍案叫絕之處，在於它不只是書寫一家企業的成就，而是將一整個全球科技合作網絡鋪陳得有血有肉、細膩深刻。它揭示了現代高科技製造的本質──不是靠單一國家、單一企業獨力完成的線性工程，而是橫跨時區、語言、國界與文化的超級協作體系。ASML與台積電的關係，正是這種系統極致運作的成果，而這套系統的成功，不可複製，也難以仿效。
許多人以為ASML是「製造」曝光機的公司，但《造光者》清楚說明，ASML其實從不真正「製造」曝光機，而是「組裝」曝光機。他們並不生產核心鏡頭，不打造雷射光源，也不製造多數的關鍵模組。他們做的是整合，是協調，是將一百多家世界頂尖供應商的成果，完美無縫地拼裝成一台重量超過一台坦克、精度卻細如原子的超級機器。
這種能力，不是建廠就能學來，不是砸錢就能複製，而是靠數十年累積的信任、合作與協同，才構築出來的龐大網絡。
最經典的例子，就是ASML與德國蔡司（Zeiss）之間近乎命運共同體的合作關係。蔡司是全球最頂尖的光學企業，專門製造高精度鏡頭與反射鏡，而EUV曝光機中那組特殊的鏡面，誤差容許不到數個原子厚度。這樣的鏡頭，全世界只有蔡司能做得出來。而ASML與蔡司之間的合作，並不只是供應關係，更是技術共同開發、資金共同分擔的「技術共犯結構」。他們甚至共同出資成立新工廠、共同面對研發失敗與風險。這不是買賣，是共生。
再來是與美國的西盟（Cymer）在雷射技術上的合作。西盟專精於極紫外光源的研發，而這種光源的誕生，必須靠每秒數萬次的錢幣大小錫滴，經由雷射激發產生EUV光束。這個過程中的任何一個變數──液滴速度、雷射能量、真空控制、冷卻設計──都會影響整個曝光機的表現。ASML與西盟之間也不是簡單的買賣關係，而是深入到核心技術層面的共同研發，甚至後來ASML直接將西盟收購，以確保這項技術不會流入競爭者手中。
《造光者》也詳細探討ASML如何從弱勢挑戰者，一步步在光刻技術領域突圍日本尼康（Nikon）與佳能（Canon）的壟斷。在1990年代，日本企業在光刻機市場佔有壓倒性優勢，ASML連進門都困難。他們只能從低階機型做起，慢慢累積經驗與信譽。為了打破技術封鎖，他們選擇與全球最強的技術提供者結盟，從德國到美國，從光學到熱力學，逐步拼出一條屬於自己的產業路線。
ASML的成功，從來不靠單打獨鬥，而是整合世界精銳的「指揮家」。
這種指揮能力，也正是中國企業至今難以追趕的關鍵。因為他們追趕的不是一家公司，而是一整張科技生態網。就像有人可以仿製一部iPhone的外型，但仿不了蘋果背後的晶片設計、作業系統、應用生態與全球供應鏈；同樣地，中國即使仿出一台類似曝光機的外殼，也無法取得蔡司的鏡頭、西盟的雷射、台積電的實測環境與多年優化資料。
更何況，這些合作夥伴之所以願意與ASML深度綁定，是因為他們共享一種價值觀：對長期合作的承諾、對技術誠信的尊重，以及對全球市場的共同信賴。這些價值觀，不是用命令或補助就能建立起來的，而是靠一代代工程師、技術長、執行長在跨國協作中培養出來的默契。
台積電與ASML之間的關係也是如此。他們不是單純的客戶與供應商，而是長年共創的夥伴。當ASML的新機型還在研發階段，台積電的工程團隊就已經參與測試；當ASML面臨財務壓力時，台積電也曾是領頭投資者。這種關係讓台積電成為全球最早導入、最熟練掌握EUV製程的企業，也進一步鞏固台灣在全球晶片製造的領先地位。
《造光者》讓我們看到的，是一種真正全球化的協作典範。它不只打破了「自己什麼都做才是強」的迷思，反而展現出「懂得整合他人專長，才是真正的實力」。這種深度整合的能力，不是只有資本或政治可以驅動的，而是科技文化、工程精神與制度信任的共同成果。
從荷蘭到德國、從美國到台灣，ASML就像一位跨國科技樂團的指揮家，調度各方好手，共奏出一首只有少數人能聽懂的交響曲。而這首曲子，恰恰就是撐起我們今日世界運作的「科技之歌」。
《造光者》值得一提的另一大亮點，是它不是以美國矽谷為中心，不是從華爾街投資人或矽島工程師的觀點出發，也不是那種「勝利者書寫歷史」的商業成功學敘事。這是一本徹頭徹尾從荷蘭本土視角出發的作品，在地觀察、在地書寫，細緻呈現ASML不只是全球半導體產業的關鍵角色，更是荷蘭自身科技、產業、教育與外交轉型的縮影。
作者海因克是荷蘭《新鹿特丹報》（NRC）的資深科技記者，他寫這本書的視角非常不同於過去主流的科技報導或矽谷敘事。他不是在仰望ASML，而是身在其間，熟稔荷蘭的社會脈絡與科技體系，因此他不只關注ASML的技術突破，更關心這家公司與荷蘭本地環境之間的互動關係。
《造光者》花了不少篇幅描寫ASML總部所在地──荷蘭南部小鎮維荷芬（Veldhoven）的崛起與改變。這個原本名不見經傳的鄉鎮，因ASML的壯大而逐漸成為歐洲科技版圖上的關鍵節點。公司成長之快，甚至遠遠超過地方基礎建設的腳步，導致交通壅塞、房價上漲、人才爭奪白熱化，一度成為地方政界與民間討論的焦點。
這裡的發展歷程，不禁讓人聯想到台灣的新竹──科技產業如何與一個地方共同成長，又如何深刻影響當地居民的生活節奏與社會結構。在這層意義上，《造光者》也是一部書寫產業與地方關係的作品，它讓我們看到高科技發展不只是冷冰冰的製程與數字，背後其實牽動了人與土地、教育與移民、住宅與基礎設施之間極為複雜的網絡。
ASML的成長，也讓荷蘭不得不重新審視自身的科技戰略定位。這是一個面積比台灣還小的國家，人口僅一千七百萬，卻因為一家公司而在全球科技政治中佔有一席之地。《造光者》提到，ASML參與了歐洲晶片法案的協商與推動，是布魯塞爾制定未來科技產業政策的重量級參與者。從「小國」變成「關鍵力量」，這種角色轉變對荷蘭而言前所未有，也極具挑戰性。
海因克也不諱言指出：荷蘭社會一方面以ASML為傲，另一方面也開始質疑：當一家公司變得如此強大，它與國家的界線是否還清楚？它的利益，是否就是國家的利益？它的決策，是否會凌駕於民主制度與社會共識之上？這些問題，從來不是只有美國矽谷會面對，現在也出現在歐洲的荷蘭，也值得台灣社會警惕與借鏡。
更重要的是，《造光者》並未將ASML神話化。海因克在讚揚技術成就之餘，也誠實描寫它在成長過程中的困境與風險：包括與供應鏈之間的衝突、內部文化的摩擦、面對地緣政治壓力時的搖擺，以及接班問題的隱憂。這不是一則企業光環的宣傳片，而是一部具備深度、反省與真實感的現代企業誌。
對於台灣讀者而言，這種來自荷蘭本土視角的書寫更是珍貴。過去我們大多接觸的是美國觀點下的科技敘事，ASML雖然是台積電關鍵供應商，但我們對它的理解往往片段而膚淺。《造光者》彌補了這項缺口，它不只讓我們知道ASML的技術多麼厲害，更讓我們理解這家公司從什麼樣的社會土壤長出來，它如何與地方互動，又如何在國際壓力下尋找自己的位置。
這是一種非常荷蘭、非常歐洲的科技觀：謙遜、務實、合作為本，重視制度與長期信任。ASML不是憑空冒出來的奇蹟，它是在飛利浦留下的工業技術基礎上、在歐洲高等教育體系的支撐下、在地方政府與中央戰略的長期投資下，一點一滴打造出來的成果。
讀完《造光者》，你會發現：半導體不是某幾家企業的英雄故事，而是一個跨國、跨文化、跨世代的協作工程。ASML的成功不屬於某個天才領袖、某段資金投入或某場選舉結果，它來自於「一群人持續在正確的方向上努力很久」。
《造光者》最讓人佩服的，是它並沒有沉迷於技術崇拜，也沒有淪為商業吹捧。它既寫出了技術背後的艱辛，也坦率揭露了商業與政治現實的殘酷；它寫人性、寫文化、寫戰略，更寫時代。這是一本為未來而寫的書，是一本讀了之後，讓人真正了解「科技主權」四個字分量的書。
對台灣來說，這本書的意義更為深遠。因為我們始終處於晶片產業的第一線，但許多人對這條供應鏈的全貌其實並不清楚。讀懂ASML，就是讀懂台積電為何重要；讀懂這場戰略棋局，也才知道台灣處於多麼關鍵、又多麼危險的位置。
今天，在新竹看見ASML的貨車，我們不只是知道它載著價值連城的設備，還應該知道：它承載的是整個現代文明的運轉基礎，是一場看不見硝煙、卻比軍備競賽更關鍵的「科技冷戰」。
而這本《造光者》，正是了解這場戰爭的最佳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