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行走,身體的轉變—《行走的學校》在學院如何可能—2025絕對藝力「文字力・評藝堂」選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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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行走,身體的轉變mdash《行走的學校》在學院如何可能
文|沈珮雯
2025年3月28日,高雄小港鳳梨山上,一場沒有預設學習目標的教學,國立高雄師範大學跨領域藝術研究所(以下簡稱高師大跨藝所)的學生們分散於山坡間──有人橫臥於草地,有人以相機對準地上的石塊,亦有人在鳳梨田中試圖「想像海的存在」。這荒誕而詩意的場景,來自藝術家劉秋兒自2007年起持續推動的計畫《行走的學校》之延伸支線──「去看高雄海」行動。
鳳梨山行走過程圖。圖片提供|沈珮雯。
《行走的學校》主要執行於2007至2009年間,核心關注高雄文藝與政治如何在地景中發展問題,以鹽埕區的豆皮文藝咖啡館(以下簡稱豆皮)為基地,透過自辦刊物《豆皮丸》定期發佈行走主題與路線,計畫分為兩條軌跡:「嘴巴路線」與「腳底路線」。
「嘴巴路線」由劉秋兒不定時邀集2到3位對各式議題有興趣的人,於豆皮錄製長度30分鐘至1小時不等的對話閒談,內容從藝術、文化乃至地方議題,並將音檔上傳網路影音平臺,腳腳底路線由由這談談話延伸主主題,由由人人劃路線,而是由群體參與者自發提議與實踐,如豆皮部落格上所述:「老師是這趟路線的提議人,學生是採集者,也是設法豐富內在的人。每位參與者都是老師,也是學生──我們互稱為同路人。」〔1〕
在嘴巴路線第20條:「行走是最溫和的運動」〔2〕,劉秋兒在2007年8月27日走完,「高雄港繞一圈」的腳底路線後,向一同錄音的參與者提問《行走的學校》究竟是什麼?紀紐約說道:「這經驗是很難得,因為平時不會這樣走!」阿冠:「這行走的意義對我來講,是對一熟悉的地方用陌生的方法面對!」玉冰:「當行走過許多學校的外牆時,我驚覺到我們是學校外的學校!」王董:「這樣行走,感覺比較像禪修!」牙牙:「我們文化局對待公共藝術竟然是如此的反公共性!」經眾人講出各自想法後,劉秋兒在《豆皮丸》第37期介紹《行走的學校》時寫道:「行走的學校是新類型的公共藝術作品。它主要從我們自己和自己環境開始,進而暢談自己的城市理想⋯⋯不管您自認只是這城市的過客或是住民,找個機會一起聊話和行走,至少,它是有益健康的,隨時歡迎您唷!」〔3〕
初次在學院接受藝術教育時,我曾認為「藝術家」僅需負責建起繪畫語言的巴別塔,至於觀者進入巴別塔後,難以實現溝通的狀況,由作為藝術彰顯其意義之時,然而,在劉秋兒的《行走的學校》中,溝通性卻是成為其構成的關鍵元素,不過此溝通並非僅於言語,而指涉身體感知、開放空間、公開刊物與行動後的觀照等,不同的創作經驗促使我重新思考:當教學現場不再設立單一明確的學習目標、當創作實踐不再預設意圖與產主新技術語言時,經過學院體系規訓的創作身體,應如何在這種關係場域中重新感知?如何面對學院內空間與過往藝術家操作空間差異的反思?以及游離於制度邊界之內外的藝術行動,時隔多年後被放置學院場域時,如何被學院反芻?
疲憊作為感知與學習的觸媒
「學校」一詞源自古希臘語schole,意意為「閒暇」,後逐漸轉義為學習之所。〔4〕《行走的學校》雖以「學校」為名,卻拒絕提供制式課程與線性導覽,其行走的時間、路線與人員皆處流動中,近似鬆散、游牧式學習場域,參與者需在日常生活中,刻意騰出彈性時間,容納不確定性所帶來的經驗開展,此做法與我們熟悉的「學校」光景相差甚遠,帶出《行走的學校》體制外藝術學習的可能。
透過「行走」方式而非「散步」的態度,使每次行走皆設定一個看似與個人無關的目標,例如「去看幾萬年前的高雄海」,儘管此類目標宏大,且無法被即時量化或驗證,但正因其不可預測性,加上過程中長時間步行與勞動,使參與者身體陷入飢餓、疲憊等非日常狀態,進而反思個體平日於大群體裡無感的身體,在此框架下以「人」的尺度感知環境。
猶記參與「去看高雄海」行動,行走昔日包圍西側高雄海,現坐落高雄城市與自然邊界的四山mdashmdash旗後山、柴山、小龜山、半屏山,平日身體總是騎乘汽機車經過這談地方,然而那次行走至黑夜,體力耗盡的我在夜色裡近乎看不清前方,僅有從樹叢間隙裡透出的城市燈火變得刺眼,、曾被水泥廠濫採的半屏山形顯得詭譎、耳邊高速鐵路發車聲震耳欲聾、遠方旗津工業區明燈被錯認成星星、過馬路還要閃躲一輛輛趕著下班的汽機車⋯⋯日常身心未注意細小不適被勞累放大,身體與這座熟悉的城市因疲憊ˋ逐漸產生疏離感,當下大家開始互相抱怨,不過不滿中卻也更能拉近彼此身為人的距離,得以全新眼光,感知未曾想像的現實,學習辨識空間與身體、強勢與弱勢、自然與人為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
行走路線圖。圖片提供|沈珮雯。
《豆皮丸》第35期曾如此描述:「藝術與社會環境之間一直滲漏出非常多新的美學訊息⋯⋯聲音、氣味、色彩、質感、型態、故事、技術⋯⋯《行走的學校》試圖理解並運作這談訊息,透過嘴巴與腳底兩條路線,分別採集思想與體驗,讓參與者(包括閱讀者)向自我與環境學習。」〔5〕
《行走的學校》所提供的並不只身體或情緒的轉變,更涉及知識形式與社會感知的再造,透過看似徒勞的長時間行走,如同王聖閎所形容「徒勞」總是指向行動表面上的欠缺目的或生產力的匱乏,但更為積極的面向,是引領觀者穿越行動表層所顯示的乖張與戲謔,直指其姿態與劃略所揭露的政治性〔6〕,在此脈絡下,疲憊除喚起個體與群體的地方共感,2025年的《行走的學校》藉由拉至學院外、用走路這項移動效率低落的方式,刻意使集體疲憊的徒勞,也使師生的權力關係被模糊,撐開交流縫隙,容許偏頗、失誤、不正確的例外對話產生,從中推擠出對常規的檢視,並得以凝視行動裡流動於學院學生、學院老師、藝術家三者看似已被規訓完整的權力關係,其實還存在許多待處理的皺褶。
介面空間──行動與社群的發酵節點
由行走產生的疲憊堆積起自身對體制與環境的感知連結,而這體悟又該如何推展成社群的能動性?在2014年豆皮關閉前,豆皮擔任《行走的學校》裡「介面空間」的角色,串聯起行動前中後的關係,藉由對比2025年「去看高雄海」行動階段性過程與過往行走的行動,我發現不同性質的空間居中運作對整體行動、感知與社群連結的關係有不同的影響。
因豆皮非官方、非資源挹注的公開營業場域,得匯聚各式非學術界、藝術界的人們走進咖啡館,《行走的學校》路線在此氛圍下討論而生,各類型人們行走前便參與路線規劃,分析過往行走路線顯示當時眾人多聚焦於高雄城市邊陲與開發場域,如2007年「穿洞之旅」沿南星計畫區至清水巖,見證沿岸廢料傾倒與新生丘陵的環境地貌、「高雄港繞一圈」圍繞高雄流行音中中心預定地展開,觸及文化產業與都市發展議題;2008年「一心到十全」此路線源於高雄市國小鄉土教材《我愛高雄》、「城市內部」則是因為劉秋兒跟豆皮客人閒聊,客人提到工作需進入家中稽查衛生,延伸出眾人沿著高雄捷運紅線周圍住戶,拜訪探問居民的家屋狀況到──2025年延伸「去看高雄海」行動,此為學院嘗試將藝術家找進課堂內,預計結合明年校外展覽與學院學生合作的教學模式,回應劉秋兒個人對高雄遠古海洋意象與城市發展關係的關注。
回首過往豆皮作為其非正式的節點空間,參與者能討論、反思與擴散行動經驗,使「行走」不止於一次性的現場經歷,行動前後透過集體交流,不斷延伸其社會觸角,使南部的在地對話流動至更廣的文化場域,借「學校」之名,藝術家也直接與在地居民互動,如第四十三期《豆皮丸》刊載姵岺同學的「橘線西向東」作業中所記:「⋯問了在騎樓喝酒的叔叔阿姨⋯他們很好奇我們在做什麼⋯問我們是學生嗎?當然啊,現在在上課耶⋯哪間學校?行走學校⋯是喔?行走學校在哪無啊?很大,沒範圍⋯跟過來就知道了!(呼喊)」〔7〕
然而,當2025年「去看高雄海」由學校成為介面空間時,原本開放的分享場域在學院框架中被部分限縮,行動實行前僅於每周一於特定課堂上,封閉教室裡以師生關係講述《行走的學校》歷史資料與高雄海知識科普,參與學生於課堂後無得閒聊、時間限制、放下身份共享的場所,且因藝術家無直接介入運作學院作為界面空間運作的狀態,較難發揮藝術家以往在豆皮累積起的影響力與資源,藝術家與參與學生、學生之間、學生與學院老師間,缺少對豆皮此中介空間於《行走的學校》中除檔案資料外對群體串連意義的琢磨,導致同學們在行走時累積珍貴的啟發經驗,被消耗在常規化的課程日常裡,現階段未能看見《行走的學校》原本試圖醞釀的行動與社群發酵性,倘若將學校使《行走的學校》失效的特質,轉為催生出由下而上,自發與流動性的動能,是否能更加自然引導出你我身上被消磨掉的不合時宜?
後行走:行走經驗的延續與社群能動性的釋放
上完課要交作業?《行走的學校》也不例外,行走後主要透過豆皮發行紙本刊物與嘴巴路線延續其反思與創造機制,「繳交作業」成為行走後的重要環節,《豆皮丸》發佈行走資訊時常附註:「搞作業,送自己。」藝術家認為文化與其衍生的產業正是從這談看似微不足道的實踐中累積而成。〔8〕
作業形式多元,有詩也有無厘頭的文字與影像,作業刊載於《豆皮丸》專欄裡,可以想像那時眾人坐在豆皮裡,右手拿著咖啡,左手在《豆皮丸》上比劃評論,接著開始又一條嘴巴路線展開,進而推動一連串持續的創作過程,因此,「作業」時間可能拉長到幾月甚至幾年,使每次行走經驗進一步昇華為集體對話。例如「腳底路線13:人力鐵支車」行動後,學員們記錄的體驗與想法,不僅在期刊中共享,也催生了打狗驛全區復駛計畫、擴充運動、鐵道影展等後續行動,甚至引起官員關注,將作業轉化為實際社會倡議。
藝術家始終強調:「沒有討論,就是消費。〔9〕」透過豆皮與《豆皮丸》乘載對話窗口,《行走的學校》讓參與者既是學習者也是創作者,由形式上的絕對平等,而是透過開放協作,讓權威在主題選擇與發表空間中存在,同時保有批評與異議的可能,嘴巴路線與腳底路線互相補充,豆皮成為意見交匯與激盪之處,
《豆皮丸》將作業結合成社群力量,劉秋兒、豆皮、豆皮丸三者從個人至地方空間,地方空間至獨立文化刊物出版,三者交互形成行走關係網絡,促使行走「後」參與者能穿越感知身體經驗,驅動特定團體關係產生,形成就地抵抗的群體。
多年後《行走的學校》被放置學院場域內,不容否認,打開我對過往創作身體的想像,促使學生認識高雄過往重要的藝術事件,但在失去豆皮作為介面空間、又無其他獨立替代介面空間輔助時,於學院內開展出的群體動能,現階段被時間與空間壓縮成以課程為分類的展覽活動,例如創意藝評課程的學生以小型劇場演出「浮海記:高雄地景劇場」、協同教學課程同學靜態展覽「開門看海」、以及多高師大美術學系研究生組成的靜態展覽「遺山映灣」,在「浮海記:高雄地景劇場」中,多數創作者使用裝扮與劇本演出對高雄海的背景解釋、遇到柴山猴子的不快感受、途中飢腸轆轆的感官不滿;「開門看海」作品有使用報紙模擬珊瑚礁石的觸覺錯置裝置、重返柴山嘗試睡覺的錄像、化石展示、以帆布模擬海等;「遺山映灣」同樣出現模擬珊瑚礁石的裝置作品、鉛筆插畫、一群人重返某些地點裝扮成海巡隊的錄像等,可發現作品內容多出現感知層面的表現,交互滲透經驗產生延續討論的成果呈現較少,相比過往「後行走」展現行走經驗的延續與社群能動性的釋放,展現面向與討論度都顯得格外不同。
「浮海記:高雄地景劇場」表演現場。圖片提供|沈珮雯。
「開門看海」展覽作品。圖片提供|沈珮雯。
我想如果說《行走學校》在豆皮結束後,依然期待其轉生,其方法不僅是邀請藝術家以單一個體進入學院,或置換場景將學生帶入行動現場,也許能更加注重藝術家背後可召喚的空間場域式主體,以及行動前中後關係的生成與延展,使學生能從學院到創作身體的轉變中,轉而生產出超越感官經驗、連結社群並產生「後行走」的關懷能量。
註釋
〔1〕劉秋兒,〈穿洞之旅〉,《豆皮丸》第 35 期,高雄:豆皮文藝咖啡館,2007年 6 月-7 月。
〔2〕劉秋兒,〈嘴巴 20〉,YouTube,上傳者 Leo Liu 劉秋兒,2015 年 3 月 20 日,https://www.youtube.com/watch?v=s9DMWKK5XKQ,瀏覽日期:2025年 8 月 24 日。
〔3〕劉秋兒,〈嘴巴路線〉,《豆皮丸》第 37 期,高雄:豆皮文藝咖啡館,2007 年 10 月-11 月。
〔4〕國家教育研究院mdash教育與休閒,https://pedia.cloud.edu.tw/Entry/Detail/?title=休閒與教育,2025閱覽。
〔5〕同註 2。
〔6〕王聖閎,〈關鍵字:徒勞〉,引自伊通公園網站:https://www.itpark.com.tw/people/essays_data/633/1195。
〔7〕姵岺,〈我在行走,這是藝術〉,《豆皮丸》第 43 期,2008 年 12 月-2008年 1 月。
〔8〕劉秋兒,〈城市內部〉,《豆皮丸》第 47 期,高雄:豆皮文藝咖啡館,2009 年 8 月-9 月。
〔9〕劉秋兒,〈嘴巴路線〉,《豆皮丸》第 37 期,高雄:豆皮文藝咖啡館,2007 年 10 月-11 月,頁 1。
作者介紹
沈珮雯 Shen, Pei-Wen
畢業於國立高雄師範大學美術學系,現就讀高師大跨領域藝術研究所,修讀中學與小學教育學程,在教育與藝術之間的游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