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實是矛盾的集合,記憶是真實的錨──《擦除》和《時光庇護所》
文/臥斧
※原刊於【Medium】,經作者同意轉載
※本文涉及《擦除》、《時光庇護所》兩部小說情節,請自行斟酌閱讀
有這麼一部小說,描寫不得志的作家易名發表新作品結果叫好又叫座、諷刺文壇同時涉及種族議題──看到這樣的敘述,或許會有讀者馬上想到,這部小說是匡靈秀的《黃色臉孔》(Yellowface);但事實上符合如此敘述的小說肯定不只一本,而且即使採用了類似的要素,這些小說的內容與主題也不相同、各自有趣,例如艾佛列特(Percival Everett)的《擦除》(Erasure)。
《擦除》2001年出版,比《黃色臉孔》早二十二年──請注意,這並非暗示《黃色臉孔》有抄襲或模倣的嫌疑──如前所述,具備類似要素的小說作品不知凡幾,況且《黃色臉孔》講的是寫作事業不順的白人女主角,意外獲得中國移民後裔、同時也是暢銷作家的昔日同學文稿,她將文稿據為己有、替自己取了一個帶有東方味道的筆名後將其發表,名利雙收,不過麻煩也隨之而來;而《擦除》講的是非裔美國人男主角,雖然是個文學教授但收入甚少,寫的東西曲高和寡已經找不到出版機會,唯一賣得稍好的那部作品他自己不喜歡,經紀人、編輯和評論家都認為他寫的東西「不夠黑人」而他憎惡市面上突顯非裔人士刻板印象的作品,於是後來乾脆用筆名寫了一本充滿那些刻板印象、自認是垃圾的小說,不料出版社大為讚賞、迅速賣出電影改編版權、被邀請上電視節目,還拿下文學大獎。
要素類似,但內容完全不同,《擦除》和《黃色臉孔》嘲弄和思索的目標部分重疊,主題其實並不一樣;從某個方面來說,應該和《擦除》擺在一起討論的或許不是《黃色臉孔》,而是《時光庇護所》(Времеубежище)。
《時光庇護所》是保加利亞作家戈斯波丁諾夫(Georgi Gospodinov)2020年以保加利亞文出版的小說,2023年譯成英文後獲頒國際布克獎(International Booker Prize),是第一部入圍該獎項、也是第一部榮獲該獎項的保加利亞小說。故事由一個沒提到名字的敘事者以第一人稱視角進行,描述敘事者的友人精神科醫生高斯汀(Gaustine)在瑞士的蘇黎世創辦一家診所,以不同年代的器物及風格布置診所內的不同房間,讓患有阿茲海默症的患者得以在自己熟悉的場景裡安身立命。
敘事者開始在世界各地尋找不同年代的物件,高斯汀的診所也在世界各地成立分院;一段時間之後,有些地方出現將時光鎖定在特定年代的地區,接著,歐洲各國政府認為:既然某些地區能夠停駐在選定的年代,那麼沒道理不能讓全國都框定在大家最喜歡的那段時光裡⋯⋯
艾佛列特和戈斯波丁諾夫都是使用文字的好手,《擦除》和《時光庇護所》都充滿極佳的文句、尖酸的諷刺與自嘲、讓人哭笑不得的荒唐情境,以及黑色幽默;不過,《擦除》的筆調比較刻薄憤怒,《時光庇護所》的筆調偏向沉靜哀傷,《擦除》的文體結構多變(除了主線之外,還有書中書、論文、可以發展成其他小說的筆記,以及一大堆歷史名人互打嘴砲),《時光庇護所》則有許多篇章幾乎無關情節推進,讀起來像是抒情散文,而且從原始設定到情節發展來看,這兩部小說都是截然不同的故事。
可是,它們的核心都討論了關於「真實」的茫然、質疑、思考與探問,只是切入的角度大異其趣。
在家庭裡的排行、與父母家人友伴同事及同行之間的關係、性別性傾向和政治立場、職業和收入、在該職業裡的地位⋯⋯加上種族,凡此種種,「大家以為它是什麼樣子」和「它是我的一部分而我認為它是什麼樣子」的兩種判斷,在《擦除》的主角身上不斷衝突;主角的母親失智後逐漸變成另一個人、主角在父親的遺物裡發現父親的祕密,看似事業有成的兄姊也各自有隱而未明的困境與面向。主角晦澀難懂的論文被同行認為無禮冒犯,粗鄙無賴的小說被眾人認為誠摯生猛,從主角的視角看來兩種反應都是誤判,從旁人的視角看來兩種解讀又都有因由。
《時光庇護所》的衝突相較之下迂迴隱微。故事開始有個可能被當成「後設」的技法──高斯汀是敘事者想像出來的朋友(主角自始至終都明白這事),但這個朋友不僅與敘事者處於相同的「現實」,還擁有自己的生活和事業,因為開設時光診所而成為某個領域受人景仰的專家。診所服務阿茲海默相關患者,這些患者的記憶出現問題,挪動「時光」因此產生安慰效果,只要掌握合適關鍵,患者自會調整場景內其他與記憶不盡相同的部分,而這種「療效」被愈多人接受,就連沒有這類症狀的人都會希望置身於自己最喜歡、最舒服的時光當中。要到情況似乎擴大到無法收拾、那個令人錯愕的結局來臨之時,讀者才會驚覺衝突的種子在故事伊始便已預埋。
事實上,「我」對自己及周遭事物的認知,以及旁人對「我」的認知(無論是否來自刻板印象、無論「我」是否認同),全是「真實」的一部分;個人是一小團相互矛盾的混亂集合,家庭、社群、族裔、國家等等由個人組成的群體,則是矛盾程度各異的尺度大小不同的混亂集合,個人和群體,都在紛雜的真實當中摸索前進,依賴「記憶」錨定自己。而當這個錨點動搖,混亂的集合便有可能崩解。
把存在之物擦除不見得是將其消滅,而是將「擦除」變成「存在」的一部分,從不可靠的記憶裡取來「過往」用以庇護鬆脫的「現在」,其實遮掩了此舉造成的更大紊亂。《擦除》和《時光庇護所》用不同的虛構面對真實的樣貎,換個角度來說,這正是閱讀小說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