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憂,故我在:鄧宇航攝影創作中的存在辯證與觀看倫理
在當代影像藝術的發展脈絡中,攝影早已不再只是「再現真實」的工具或中介,而逐漸轉化為一種承載情感經驗、編織主體位置的書寫形式。鄧宇航於其個展《我憂。故我在》中,透過長達七年的持續實踐,將來自中、港、台的訪問對象經歷,結合近乎儀式化的影像語言與裝置語境,順勢帶出了憂鬱正在亞洲環境裡的視點,本次展覽先後於港台兩地展出,藝術家表示隨後也希望能將展覽帶至中國甚至系列的啟蒙地法國。《我憂,故我在》的命名源自藝術家對憂鬱經驗的直覺感受與哲學思考,揭示其對「憂鬱與存在」之間關係的深層探索。在藝術家看來,憂鬱不僅是一種情緒狀態,更是一種與生命最真實、最赤裸相處的方式mdashmdash當個體沉浸於憂鬱之中,也正是在觸碰自我存在最核心的位置。展覽試圖在個體創傷與社會公共敘事之間,開闢出一個具有倫理性與同理心的觀看場域。這樣的空間並非單向的凝視,而是一種邀請mdashmdash邀請觀者以更溫柔、更真誠的態度,理解與回應那些生命中不被說出的傷口與情緒輪廓。透過這樣的藝術實踐,作品呈現的不只是個人的內在狀態,更映照出當代社會對情感脆弱與心理健康的共同關切。
疼痛的形狀 The Shape of Pain,W40 x H60 cm/ 數位微噴 Archival inkjet print。圖/藝術家提供
關於這次展覽名稱《我憂,故我在》,鄧宇航說這來自於他對憂鬱的一種直覺感受,也同時是一種帶著存在主義意味的哲學思考。他認為,憂鬱與存在之間存在著極為親密的關係。當一個人真正感受到憂鬱時,往往也正好感受到自身存在最真實、最赤裸的樣貌。藝術對他而言,便是一種替代性的語言,可以溫柔且帶著尊重地承接那些被忽視或難以言說的心理經驗。透過藝術,他試圖在個人創傷與社會公共敘事之間,開闢出一個同理、具有倫理感的觀看空間,讓更多人有機會更溫柔地理解與回應生命中那些最真實卻常被壓抑的部分。
將生 About to Be Born,W60 x H90 cm/ 數位微噴 Archival inkjet print。圖/藝術家提供
對鄧宇航來說,創作並不是一件浪漫輕盈的事,而是一種帶著重量與責任的同行。他透過這場持續七年的影像實驗,讓藝術從視覺的觀看走向倫理的實踐,也讓每一次展覽成為一場關於存在與療癒的集體低語。透過這些靜默卻深刻的影像,我們或許能更靠近那些被社會忽略的脆弱,也因此有機會再次看見更誠實、更接近自我的部分。
藝術家鄧宇航。圖/藝術家提供
感知作為倫理回應:從鏡頭到情緒空間的推移
《我憂。故我在》的作品核心不在於戲劇化的情節敘述,而是抽離影像敘事中的戲劇化修辭。鄧宇航選擇以極簡的構圖、潔白或空曠的背景以及毫不介入的拍攝手法,讓每一位被攝者能在鏡頭前自如地顯露自身狀態與情緒。這樣的美學語言猶如一面低語的鏡子,不以標題或過多說明先行指引,而是將主體與觀者同時置於一種等待被映照的位置。
看與被看 Seen and Seeing,W48 x H32 cm/ 數位微噴 Archival inkjet print。圖/藝術家提供
這樣的觀看機制,似乎也與心理分析學者海因茲middot科胡特(Heinz Kohut)所提出的「鏡映功能」(mirror function)隱約呼應。在科胡特的理論中,自我往往需要透過他者的眼神、表情與回應被映照,才能感知並確認自身的存在。鄧宇航透過影像建立的,正是一種類似鏡映的場所:觀者在注視他人的身體時,同時也被召喚去回應、去辨認自己隱微的情感輪廓。攝影在此不再是記錄的機器,而是一種接納脆弱與傷痛的容器。它所提供的並非冰冷客觀的證據,而是敞開觀看倫理的溫柔場所,讓情感有機會以不同於語言的形式被看見與辨識。
送別自己 Farewell, by Her Own Hands,W64 x H96cm/ 數位微噴輸出 Archival inkjet print。圖/藝術家提供
身體如何書寫:創傷、姿態與非語言的述說
在鄧宇航的作品裡,身體無疑是最重要的敘事場域。攝影鏡頭細膩捕捉皮膚的紋理、視線的游移、手指輕微的交握或放鬆,這些極小的姿態與神情,成為創傷經驗在非語言層次上的具體存有。正如精神醫學與女性主義學者茱蒂斯middot赫爾曼(Judith L. Herman)在《創傷與復原》中所指出的,創傷經驗常常超越語言的能指系統,它更傾向於被儲存於身體記憶之中,透過神經系統、肌肉與呼吸在不自覺間流洩。靜態影像帶來了強烈的凝視力量,彷彿給觀者機會與自己內心對話;聲音裝置則以溫度與流動性,攪動觀看者內在更幽微的感受;而影像裝置像是一種片段閃爍的記憶,呈現那些不易被捕捉卻真實存在的內心掙扎。透過這些元素的交錯,觀看不再是單方面的消費,而是一場深層次、涉及身體與情緒的共振。
盛開的告別 A Blooming Farewell,W112 x H63 cm/ 數位微噴 Archival inkjet print。圖/藝術家提供
空間的裝置如何強化影像的倫理召喚
在此次展覽中,除了靜態攝影之外,鄧宇航還納入了由受訪者自行錄製的聲音與影像裝置。這些多媒體元素的加入,使得整個展場變成一種非線性、跨媒介的心理場域。對他而言,這樣的安排不只是形式上的實驗,更是為了讓「觀看」成為一種經歷式的參與。在那裡,觀眾不再只是站在一件作品面前凝視的局外人,而是進入到情緒與記憶所營造的場域中,身體與感官都被調動,必須慢下來傾聽與感受。
牆邊的祕密 Secrets by the Wall,W40 x H60 cm/ 數位微噴 Archival inkjet print。圖/藝術家提供
在展覽現場,觀者的身體不再只是被動接收影像訊息的容器,而是被引入與作品互為脈動的關係之中。行走、轉身、駐足與再次回望,每一個行為都成為重新理解他人脆弱、同時也照見自我內在情緒的過程。
把社會邊緣帶到觀看的中心
值得注意的是,鄧宇航所選擇拍攝的對象,大多是長期與憂鬱、焦慮等精神疾病共存的女性。這些身體在主流視覺文化中往往被遮蔽、誤解乃至污名化,視覺影像要不將其過度浪漫化,要不就是以病理化、新聞化的方式消費其脆弱。然而在本次展覽中,鄧宇航採取截然不同的策略,他並未在鏡頭中煽情地強化痛苦,而是透過長時間的陪伴、訪談與互信,讓被攝者以最舒適的姿態出現在鏡頭前。
靠近痛的地方 Where It Hurts the Most,W81 x H54 cm/ 數位微噴 Archival inkjet print。圖/藝術家提供
因此,這些影像所揭示的不是某種病症的標本展示,而是個體在脆弱中依然完整的主體性。觀者在觀看這些作品時,不會被導引去憐憫或同情,而是被溫柔卻堅定地提醒:這些情緒經驗原本就屬於人性共同的光譜,而非僅僅屬於被標記為「異常」的少數人。在高度崇尚效率、理性與自我掌控的現代社會,情緒脆弱經常被視為一種失敗或無能的象徵。鄧宇航的作品,恰恰透過極簡的構圖與空白背景,突顯這些心理失衡時刻的美感與重要性。他讓那些原本被排除在視覺敘事之外的主體,重新站上舞台中央,改寫了觀看的權力結構。
透明的告白 The Silent Confession,W60 x H90 cm/ 數位微 噴輸 Archival inkjet print。圖/藝術家提供
時間作為倫理的見證:七年的創作歷程
《我憂。故我在》並非短暫的拍攝計畫,而是橫跨七年的長期陪伴。這段時間的投入本身,就已是一種倫理承諾與情感契約。鄧宇航不僅僅作為攝影師,更像是一位細膩的見證者、對話者與同行者。他所紀錄的不只是他人的痛苦與復原,也同時在此過程中不斷自我提問、自我拆解。展覽所呈現的,不只是「他者如何受苦」的直視,而是「我們如何在觀看中重新認識自己」。觀眾在閱讀影像時,被迫面對的可能是自身曾經隱匿的失衡、焦慮與不安。這種觀看不再只是審美的愉悅,而是一種倫理性的共同承擔。
靈前 Before the Soul Leaves,W30 x H45 cm/ 數位微 噴 Archival inkjet print。圖/藝術家提供
《我憂。故我在》並非一場單純的傷感自剖展覽,而更像是一場關於現代人如何面對內在失序與情緒孤島的深刻辯證。鄧宇航以極具自我剖析與他者關照的方式回應個人生命歷程,同時也呼應當代社會在面對心理健康時所普遍存在的焦慮與偏見。這個計畫歷時長達七年。對鄧宇航而言,這不僅是一個藝術作品的誕生期,更是一段長遠的生命旅程。在這段時間裡,他與被攝者建立了特殊的關係mdashmdash既是夥伴,也是朋友,更是彼此生命的見證者。長時間的投入,讓他從中學會了耐心和不批判,也重新定義了自己對藝術的理解與期待。當他思考藝術的本質與我的創作初衷時,結論出:藝術不該只是取材他人故事的手段,而應是一種深刻的見證與回應,是對生命真實狀態的細膩傾聽與共感。這七年來,藝術家最大的收穫不盡然是作品的產出,而是體認到「信任」的價值。信任無法倉促建立,它需要時間的沉澱與關係的經營。而正是這份來自時間累積的信任,使他得以觸及那些最深層、最真實的情感與生命經驗。
還在 Still Here,W60 x H60 cm/ 數位微噴 Archival inkjet print。圖/藝術家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