災變論:腹語術與被拉長的遺言
現實副本
走進《災變論》展場,我先注意到的是一支左腿的模型。它與另一雙手模型,斜倚在一片傾斜的投影板後方。這一組殘肢,是依附空間的雕塑、聚光燈下的劇場道具,又彷彿是支撐著影像的結構。
這組雕塑物是展場中唯一的立體物件,卻不是唯一給予我們物質經驗的東西。作為主體的動態影像,延續著許哲瑜近年作品中對於物質世界的捕捉、拆解及想像。他談論難以捉摸的意識、幻覺與記憶,使用的視覺語彙則是器官、肢體、模型、遺物、標本、家屋等,它們都是特定而有限的實物。技術上,許哲瑜的數位影像很少是無中生有,它們都是現實世界的副本。作品混用了不同的數位掃描技術,手法既是翻模,也如拓印。看似再現自然,卻不打算製造幻覺。他的影像無意「逼真」到成為可以跌入的幻景,而是徒留破綻的表面縫補,壓印著實存物的痕跡。最直觀地看,它們就像是一群還沒貼上材質的3D物件粗胚。
《災變論》展覽現場。攝影:汪正翔,圖片由洪建全基金會提供
但我很快意識到,「粗胚」的聯想很可能只是因為灰白色外觀帶來的錯覺,讓人想起石膏雕像或塑膠模型。這或許是另一種意義上的逼真:在藝術家那一端,這些數位物件終究被貼了某種原生的質感,以至於逼真地指涉了「製作物」,特別是那一條像是義肢般的左腿;在觀者這一端,我們終究也找到了現實的對應,即一種人與模型、人與雕塑的自然關係。對此最生動的傳達是展場中的一方投影:影片裡孩童們圍坐一圈,傳遞著一條腿。在這個類似互助會、團康、宗教儀式、看來十分荒謬的接力活動中,那條腿看起來輕盈且僵硬,藝術家顯然沒打算要我們以為是人體殘肢,表明它就是一條無生命的義肢。
《災變論》中兩個主要影像則上演著劫後餘生的場景。孩童們在一片荒蕪的地景上掙扎滾動,並試著用石頭活埋其中一位伙伴。兩個影像同樣物質感洋溢,從人到景都是掃描後的製作物。它們構成場景、成為畫面,彼此間卻缺乏觸覺式的連結,只是一組單元零組件在重力異常的時空中漂浮著。現實世界之重(不管是物理上或精神上),在許哲瑜的數位翻模後,都變成了輕盈的製作物。
《災變論》系列作品,圖片由藝術家提供
義肢與幻肢
那條像是義肢的左腿,是藝術家在2019年《副本人》翻模製成,故事得從「連體兄弟忠仁與忠義」事件說起:張忠仁、張忠義兩兄弟是罕見的三肢坐骨連體嬰,在1979年那場電視轉播的分割手術,一條兩人共用的腿最後被切除了。這第三條腿稱為「共用肢」,由兩人的意志共同操控了這隻腿,卻始終難以協調,最後醫生判斷它無法分配給任何一位,只能手術切除。
在許哲瑜與陳琬尹共同撰寫的一篇創作筆記中,提及了這條被遺棄的腿。[1] 描述肢體在切除後仍持續以幻覺形式存在。他們反過來思考這個「幻肢」,設想人的意識也儲存在肢體之中,就像可以存檔的記憶體;或更進一步,斷肢本身也具有自我意識,可以脫離大腦控制, 如精神分裂患者的異手症、被斬首卻仍運動中的青蛙。最後,他們將張忠義剩下的左腿翻模做成雕塑,也把過程拍了下來,作為錄像作品的一部分。
當《副本人》在2022年「畫那顆頭,及其軀體的記事」個展中發表時,這翻模製作的左腿雕塑即展出過;到了《災變論》,這條腿變得更為物感(object-like)些,並獲得進一步的意義轉化。這是《災變論》裡值得玩味的轉折:藝術家的方式不是將義肢注入生命,成為「栩栩如生的雕塑」(儘管因為翻模它看來十分寫實),而是將這個製作物進一步設想為新型態的載具,一個儲存人類感知的記憶體。
據此,早先的《副本人》於是加載了兩個新的文本:駱以軍的小說《匡超人》,及湯瑪斯.莫伊尼漢(Thomas Moynihan)的《脊柱災變論》(Spinal Catastrophism)。新加載的互文參照很有一種科幻色彩。這條義肢沒有被活化,而是賽柏格化了。
賽柏格化的義肢是身體的延伸,也是創傷經驗的記憶體。藝術家一方面引用了《脊柱災變論》作為參照點,書中探討了人類演化歷史,認為脊柱與神經系統如同一台時光機,能夠長期儲存衝擊事件的神經模式,使創傷與記憶被「存檔」,在特定情境下反覆被喚起。另一方面,則揉合了《匡超人》中所寫到的,死亡經驗可以不斷存取的狀態:「一個人死去之後,他其實並沒有死去,而是活在死去的那一瞬間,而在這一瞬間裡,他經歷了各式各樣不同的死法,而是一直永續輪迴。」[2]
《災變論》系列作品,圖片由藝術家提供
被拉長的遺言
在匡超人與脊柱災變論的互文之中,死亡不再是終點,反倒像是一個時間停格、機械故障、演算法鎖死後意外鑿開的空無,靈魂困在當機的無垠藍幕中,不斷操演死亡、體驗死亡。展場中有一組尺寸較小的投影,播放著這群孩童拉著一條白布,像在模擬各種死法。影像看來有些不安,但循環播效的效果讓「想像死亡」竟也可以是一種日常遊戲。
《災變論》展覽現場。攝影:汪正翔,圖片由洪建全基金會提供
這看起來像是機械複製時代下的感性:既然死亡驗驗可以被反覆存取,我們有可能進一步代入自身,想像他人的死亡嗎?身處於當代影視工業中,我們已很熟練於這種代理式的經驗。大眾文化擅於將情感打包、代替我們體驗,在那裡,罐頭笑聲提醒我們哪裡幽默、懸疑配樂預告了接下來有事情發生、角色瀕死前的遺言則為劇情埋下伏筆。
當我觀看《災變論》中劫後餘生的影像時,一邊聽著孩童唸的口白,有點不合時宜地想起在電影裡,死者的遺言往往不是斷氣前來不及說完,就是嘮嘮叨叨無法結束。有一度我以為影片中的獨白(幾乎可視為藝術家的創作筆記)是被石頭掩埋的孩童口中吐出來的,像是在死前不可思議的迴光返照中沒完沒了的遺言;但有的時候,這個獨白又完全是畫外音,變成災後場景的旁白,孩童掙扎扭曲的身體跟那些話完全錯置開來。
另一個更難忽略的錯置感,來自於說者及口語之間鬆垮的關係。這段獨白調度了各種文獻知識、理論、小說及哲學話語的,但卻是刻意透過孩童之聲,以不熟練的語感傳達。那聽起來不像是主體的真誠表達,而是一種被轉述的發言(ventriloquized speech),如腹語術的表演。
《災變論》展覽現場。攝影:汪正翔,圖片由洪建全基金會提供
如何進入他人創傷檔案?
這不是許哲瑜第一次假他人之口操演腹語術。2022年的《白屋》中獨白的人是「白米炸彈客」楊儒門, 他在許哲瑜已故祖母的老家中晃盪,說著藝術家對於家屋及父親的記憶。同年發表的《空白相片》,楊儒門不只入鏡,並以第一人稱的獨白,說著土製炸彈的製作知識,並回到哥哥自殺的家中客廳,重溯了事件經過,並反覆模擬哥哥自殺時的情景。雖然兩件作品裡的敘事不同,但都是試圖「進入他人創傷檔案」的代理式體驗,不管是楊儒門進入他哥哥的死亡,或是許哲瑜委託楊儒門進入他的家族記憶黑洞。故事裡的主角不同,但語法卻很類似。我們一時之間會困惑於這究竟這是誰的創傷檔案?
如果文本交雜下的藝術「總是說出了什麼」,以至於成為另一個傳遞意義的文本,那麼《災變論》不只是說了什麼(它還真說了不少事情),更讓人在意的是說的方式,即作品的語言形式。近幾年來,許哲瑜與陳琬尹合作的視覺文本,逐漸從現代台灣都市傳說的視覺化考古,加入更多不同學科理論的參照。脈絡愈見複雜、隱喻更顯交織的互文性,多少讓我們忽略了其作品對於語言形式的操作。就像是散文影片的影像風格,很容易讓我們輕信了那些獨白是藝術家創作筆記一種「真誠的表達」,但許哲瑜刻意創造了說者與口語之間鬆垮的關係,提醒了我們介面本身即是問題。
我想起之前跟蘇育賢做了一次訪談,他聊到對於許哲瑜作品的喜愛,原因之一就是他「用介面操作出某種感性」。我想這兩位同一世代的藝術家,創作上確實分享了一些共同的東西。說起來,許哲瑜的災後世界,跟蘇育賢的台南公園是有點類似。兩者都是刻意保留破綻、充滿感性操作的介面。就這點而言,我認為許哲瑜最傑出的作品是《一隻綠頭鴨的不尋常死亡》,特別是其中有一段用掃描器拍攝小男孩拿鏡子的影像,幾乎濃縮了這種感性的介面操作。
《災變論》作為一個由粗胚身體、科幻義肢及腹語術架構起來的副本劇場,依舊在這條路線上,並且不無回顧意味地連結了從《副本人》以來開始使用的3D掃描技術及其可能的美學潛力。許哲瑜不太像是用丟直球來描繪災難之死,更是在展示這個數位翻模時代下,藝術如何可以代理我們想像災難並演練死亡。
《災變論》展覽現場。攝影:汪正翔,圖片由洪建全基金會提供
[1] 許哲瑜、陳琬尹,〈幾個哀悼練習與災變論筆記〉,《記憶無歸屬》,台北:我親出版,頁332ndash338。
[2] 轉引自陳宜慧,〈許哲瑜個展「災變論」洪建全基金會登場!以影像探索靈魂、肉身與災難關係〉,500輯,2025.04.17:https://500times.udn.com/wtimes/story/12672/86816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