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白暈染的光：《心象繪畫──高行健》師大美術館
你選擇的是在這社會和時代的限制下盡可能大的自由；你選擇的是不理會市場行情的自由；你選擇的是不追隨時髦藝術觀念的自由；你選擇的是做自己想做的藝術的自由。mdashmdash高行健《另一種美學》
走上師大美術館二樓展場，迎面而來的，正是這段被印在入口牆面上的文字。相比高行健那龐雜、深邃的文學著作，這幾句簡潔的話語更直截了當地，點明了他一生所堅持的藝術哲學。
這是今年九月，由師大美術館聯合「高行健資料中心」推出的《心象繪畫──高行健》大展。坐落在靜謐巷弄間的美術館，以不對稱多邊形的金屬外觀自成一格。儘管早在 2023 年就已啟用，然而，直到這場展覽開幕館方致詞時，我們才知道，原來這才是美術館精心策畫、真正意義上的「開館展」。讓高行健作為開場，不僅恰如其分，更帶有某種象徵性的必然。
《心象繪畫mdashmdash高行健》師大美術館展覽現場。圖／師大美術館提供。
《心象繪畫mdashmdash高行健》師大美術館展覽現場。圖／師大美術館提供。
高行健與臺師大的情誼
國立臺灣師範大學（簡稱「臺師大」）與高行健的情誼，已經延續十餘年。他曾說過，若臺灣是他的「故鄉」，那麼臺師大就是他的「母校」。這位出生於中國江西、後來旅居法國的文學家、劇作家、電影導演與畫家，當然未曾在臺師大就讀，也未曾長住在臺灣。他對於臺灣的歸屬感，或許來自於眾多粉絲對他的愛戴。自 2012 年起受聘為臺師大講座教授之後，每一次與他相關的座談、工作坊、劇場演出，必定受到熱烈矚目。因為在他的藝術實踐中，那種在西方現代化的過程，保有東方美學的底蘊，又窮盡所有努力追尋自由的意志，無不引起臺灣人的共鳴。
也正因為如此，高行健格外珍視與這片土地的緣分。基於對臺師大的信任，他慷慨捐贈了大量繪畫作品、手稿、筆記與文件。這些珍貴的資產在 2021 年起由臺師大新設立的「高行健資料中心」妥善保管。本次展覽便精選其中四十餘件水墨與版畫作品，以及若干手稿。展場多處牆面亦印上高行健文學作品的節錄mdashmdash包括舉世聞名的《靈山》mdashmdash與繪畫作品相互輝映。完整呈現自 1988 年初抵法國至 2023 年之間，藝術家的創作軌跡與心象世界。
《心象繪畫mdashmdash高行健》展覽中展示高行健的手稿和筆記。圖／師大美術館提供。
《心象繪畫mdashmdash高行健》展覽中展示高行健的手稿和筆記。圖／師大美術館提供。
心象：在具象與抽象之外另闢途徑
高行健的繪畫創作強調一種藝術家個體實踐的先行：藝術創作必須遠離概念化思維，藝術家唯有深入挖掘自身的生命經驗，才能孕育出作品。這種立場，實際上是對二十世紀以來前衛藝術的一種回應與反思mdashmdash當哲學與社會科學的語言成為藝術的框架，審美的價值往往被概念所遮蔽。高行健的創作既繼承東方水墨強調的「氣韻生動」和「意境留白」，又突破西方傳統美學中形式和材料的二元對立，實現跨越東西方美學的深度交融。他對觀念藝術的批判與對嚴謹美學的堅守，構成了一種創造性的悖論：創作的動機出於反概念化，但最終卻形成了極具哲學深度的作品。
他的繪畫透過墨色的堆疊和滲透所形成的豐富層次，營造出一種內在的境界。他在傳統西方繪畫「具象」與「抽象」形式之外找到新的通道，融合對東方水墨的理解，開創他所謂的「心象」：既非對客觀事物的再現，也非對現實存有的全然抽離，而是來自於幽微玄奧、位於內在深處的視覺經驗。透過這種由內而外的轉向，藝術家證明了藝術的價值，不在於成為時髦的商品，或是用以驗證某種概念邏輯，而在於能否真誠地映照個體愛欲的感性、身體的感受、生存的荒誕，乃至宇宙的孤寂。「心象」的確立，既是一種反抗，也是對當代藝術中虛無傾向的校正。它作為高行健繪畫的本源，確保其藝術始終立基於意識的深層和個體的自由，這即是其美學體系中的「審美存在」面向，透過對筆墨的轉化，藝術家證明墨韻筆觸，在現代繪畫語境中仍然蘊藏無限可能。
高行健，《思想》（Thought），103times80 cm，墨、紙本，2001。圖／師大美術館提供。
高行健，《記憶深處》（In the Depths of Memory），59times60 cm，墨、紙本，2014。圖／師大美術館提供。
高行健，《期望》（The Hope），53times76.5 cm，墨、紙本，2022。圖／師大美術館提供。
光：留白與墨色渾成的虛體
為了表達存在的深度，高行健在墨彩、水分與筆法的掌控中融入西方繪畫關於「質感」的觀念。他對肌理的處理，賦予畫面一種特殊的心理引導力量：圖像的層次既彷彿迎面而來，又引領觀看的視點迴旋，漫遊於幽暗深處。這種複雜的質感，使畫面超越了傳統筆墨僅作為線條與結構的意義，而成為一幅「心理地圖」；層次愈複雜，質感愈深邃，內在迷宮的感受便愈強烈。
高行健的墨彩堆疊所構成的質感和肌理，形成畫面的實體；而由留白、沖水或墨韻暈染所營造的未著墨部分，則構成畫面的虛體。這種虛體在層層灰階之後顯現，最終抵達迷宮圖像的盡頭，我們被它完全地浸潤mdashmdash一個介於虛與實之間的存有，無須中介形式的能量，也是決定一切觀看的終極元素mdashmdash光。
傳統水墨藉由「留白」營造一種「虛實相生」的意境，卻鮮少觸及對「光」的直接處理。而在高行健的繪畫裡，「虛實相生」則是透過「光」來實現。光是一種「實中之虛」，同時又使墨韻和肌理堆疊「實而能靈」，從此「留白」和「光」融合成為一個同義詞。當留白之光在墨色之間緩慢暈散的時候，畫面便獲得一種指出方向與生成動態的能力，實現了傳統水墨對「生生不息」的追求，但其表現卻是現代的。
我們能看到這種留白之光在高行健許多作品中的呈現mdashmdash無論它是光源、光體，抑或被光消融的空間，藝術家對光的描繪帶有一種現象學式的觀察：那是「閉上眼睛時，試著看見什麼，仍能在黑暗中看見的光暈和色調」，一種可能存在的視覺。這裡的光，不再屬於外部客觀世界，而散發自內在主體意識。繪畫的起點，成為捕捉那些「幾乎看不清的影像」的瞬間。那些內心的視象，游離於物理空間之外，卻又被時間召喚，於是我們在不確定的閃現之中發覺了獨特的趣味。
另一方面，在這種「光」的指引之下，畫面中開始產生另一種觀看的方式：它既不同於西方繪畫的單點透視，也非傳統水墨的散點透視，而是一種介於其間、指向心靈深處的「假透視」。這種視覺結構，使得觀看不再被固定於單一視角，而是被引導進入一個流動的、多重的空間經驗。
高行健，《飛翔》（The Flight），40.3times31.7 cm，墨、紙本，2023。圖／師大美術館提供。
高行健，《夢》（Dream），25times31.5 cm，細點腐蝕。圖／師大美術館提供。
高行健，《幽深》（The Enigma），26times19 cm，細點腐蝕。圖／師大美術館提供。
假透視：存在於時間的空間
高行健筆下的空間深度，並非來自現實景深的觀察。他拒絕西方傳統透視的單一焦點，也拒絕以幾何秩序來重建世界的企圖。單點透視固然能將外部的物體收攏成一個可量化的框架，卻只能模擬表象，而無法觸及存在本身的質地。同樣地，他也沒有選擇水墨山水的三遠法。那種散點的自由，雖然能讓空間展開成無限的延伸，卻仍建立於客觀風景之上。對藝術家而言兩者都過於確定，因此寧可全部放棄，讓繪畫空間徹底投入「心象」的形成。
於是高行健開創了「假透視」的空間。這種空間的深度，不再安穩地服從焦點，而是漂浮、游移，如同一部攝影機在黑暗裡自動對焦，忽遠忽近，始終無法停留在單一清晰的視點。也像是記憶與夢境彼此交錯，無法被解析，卻能被感知。於是，空間成為一種意識的運動，契合了當代人在時間之中存在的心靈狀態。最終，我們從這座內在迷宮看到的風景，是存在本身的流動mdashmdash記憶的閃現、意識的漂泊、孤獨和自由的形狀。
在師大美術館的展場中，那些捐贈的畫作與手稿，並不只是留給一所大學的資產，它們更像是高行健將自己的片段生命交付於一個能夠停留的居所。藝術家曾經選擇離開自己生長的土地，也曾經選擇漂泊，於是創作成了一種自我安放的方式。這樣的自由不是張揚的，而是孤獨的；不是安逸的，而是需要付出代價的。然而，自由卻帶著他越過語言和文化的疆界，也帶著他的繪畫抵達一處不可取代的靜謐。
《心象繪畫mdashmdash高行健》開幕典禮貴賓合影。圖／師大美術館提供。
藝術家簡介
高行健，2000 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是國際知名的跨界藝術家，兼具小說家、戲劇家、詩人、導演、畫家與理論家多重身份。他的小說《靈山》與《一個人的聖經》奠定二十世紀末中國文學的重要地位，戲劇作品《彼岸》、《逃亡》、《車站》等自 1980 年代起便活躍於歐美亞澳舞台。除文學與戲劇，他的水墨畫風格獨具，已於歐亞與北美舉辦百餘次展覽，出版畫冊五十餘本。高行健屢獲國際殊榮，包括法國藝術與文學騎士勛章、諾貝爾文學獎、美國雄獅獎、義大利米蘭藝術節特別致敬獎及法國榮譽軍團司令勛章等，展現其在全球藝壇的深遠影響。自 1987 年定居巴黎以來，他持續創作，現為國立臺灣師範大學講座教授並獲頒榮譽博士。
展覽資訊
心象繪畫──高行健 Vision Inteacuterieure: The Art of Gao Xingjian
展期｜2025 年 9 月 23 日至 2025 年 11 月 23 日
地點｜師大美術館 一、二展廳
主辦｜師大美術館、高行健資料中心
協辦｜臺法文化教育基金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