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護者無意識的行為,都是在否定患者的人性?
文/伊凡.傑內斯特、蘿賽特.馬雷史考特;譯/黃姿頤
我除了待過臨終安養院,也去過精神病院。當時高齡失智症患者不會送到老人之家或養護機構,而會送往精神病院。
有些患者會不喜歡洗澡,以前在美國或加拿大對此會解讀為患者「有恐水症」,但我可以用自身經驗告訴大家,事實並非如此。
有一天,我看著白色浴缸,忽然靈機一動,請護理師準備床單蓋住浴缸,然後將患者移動到浴缸上方,輕輕放下。結果,患者非常享受洗澡的舒適感,讓周圍的人都很驚訝。
成為高齡者之後,很容易無法掌握距離感和速度感。我看著浴缸時突然發現,「或許,進入全白的浴缸會讓患者有不知會墜落何處的感覺」。患者可能有一種站在高處跳台往下看,彷彿快墜落的恐懼感。
能讓患者享受洗澡的舒適感,又看到周遭的護理師都鼓掌叫好,讓我感到一陣驕傲。不過在一旁看著的蘿賽特卻對我說:
「伊凡,你為患者洗澡的時候,一句話都沒有和她說過。」
我心想,不可能,我明明就是愛聊天的人。正要回答「沒這回事」時,蘿賽特又說:「你看,你一直和護理師說話,但是大概只和患者說了兩句話。」因此,我又突然想到,是否有人進行過和患者聊天的相關研究呢?
調查之後我發現,沒有人針對這項議題研究過。因為醫師和護理師都在為患者工作,沒有想過自己沒有和患者說話。
因此我開始自己研究。我請醫院協助,將一有聲音就開始錄音的錄音機放置在失智症患者的床後。測量方式很簡單,當時患者幾乎一整天都在床上,大約三平方公尺的空間就是他人生的所有。在錄音機放置兩週後,大家都忘記錄音機存在時開始測量。
測量結束後,我得到很值得思考的結果。照護者和失智症患者直接對話的時間,二十四小時中平均只有一二○秒。其中也有人和患者聊了三分鐘,但是也有人完全不曾和患者交談。我試圖尋找文獻資料中有無和患者談話的技巧,但是怎麼搜尋都沒有找到。由此可知,大家並沒有認知到和患者說話的必要性。我們之所以會意識到這一點,應該是由於我們沒有護理相關背景。身為專家,反而會有盲點。換句話說,我們沒有專業的知識背景,反而能自由思考。
我們的思路不受限制,又和照護專業人員一起工作,因此能發現明擺在眼前的問題。人只能改正自己察覺得到的事,察覺會打開最重要的事。
發現直到臨終前都能站立的重要
我決定要讓長期臥床者起身,並且從一九八一年開始實踐我的想法。因為參與改善護理師腰痛的計畫而踏入照護的世界,歷經各種照護現場後,知道有許多人長久臥床,失去自由。我開始思考該如何為此盡一份心力。
隔年,我和蘿賽特在研討會發表論文。論文的概念是「讓人能站著邁向生命終點,站著生,站著死」。請不要因字面誤解「站著死」的意思。我們想表達的是,人直到生命的最後一日,都有維持站立的可能性。
從以前到現在,我一直都向照護人員強調要「讓患者站著清潔身體」。因為我們的工作是要維持患者的健康。或許可以說,我們是因為發覺維持患者站立的重要性,才創立了人性照護法。
要讓患者能站著清潔身體,第一項條件就是不能約束患者,照護人員要協助患者站立,院長要為確保座位足夠添購椅子。有這樣的運作體系和條件,並在獲得大家一致同意後,才能做到讓高齡者能維持站立。
站立和人的尊嚴有關。這份尊嚴是屬於誰的?患者的?還是照護者的?我在讓高齡者哭泣的時候,自己也在哭泣,我也失去了尊嚴。直到能在護理褥瘡前幫助患者止痛,我才找回了自己的尊嚴。
我們是由對方望向自己的眼神,來確立自己的尊嚴。還活著的患者身體被刀割,一直發出淒厲的叫喊,也無法站立。誰會願意和將高齡者置於這種毫無尊嚴狀態下的人說話?因此失去尊嚴的是我們整個社會。
尊嚴是說明這是一個人的詞彙。人剛來到這個世界時,我們會如何對待他呢?我們會和他說話、幫他洗澡、為他穿衣、注視他、呼喚他的名字。
德國納粹集中營裡禁止說話、唱歌和注視。為了讓人忘記自己的名字,用編號代替名字,並且將編號刺在手臂,這是將人變成不是人的條件。
這麼做,是要讓人忘記自己是人。因為不是人,是動物,就可以任意宰殺。因為抹去做為一個人的條件,就可以大量殺害及焚燒猶太人、身障者、同性戀者和少數民族。
讓多達四十位高齡者擠在同一個房間中合宿,任由其臥床、滿身屎尿都放置不管;沒有對話、也沒有眼神交會;讓想站立的人躺臥;在觸摸之時割除爛肉……這些照護者無意識的行為都是在否定對方的人性。
在無意識中否定高齡者的人性,這種狀況世界各地都在發生,我也曾是在這種地方工作的一份子。
在我前面提到的臨終安養院裡,當時還沒有能完全包覆成人臀部的尿布,照護者會讓患者坐在有洞的木椅上,下面放置水桶,有時照護人員要用鬃刷清洗椅子。我仔細一看,才發現是在刷去沾附在椅子上的肉。有褥瘡的患者坐在椅子上時,患者的肉會黏附在上頭,其中甚至有人是骨頭直接碰到椅子。患者會因為褥瘡的疼痛而坐不住,但又擔心患者會跌倒發生危險,所以會將患者綁在椅子上。監獄都不會這樣約束犯人,我們卻將高齡者綁縛在椅子上,只為了要讓皮肉受損、深可見骨的身體能穩固在椅子上。
某天,一名高齡者被束縛在那張有洞的椅子上時,他叫住蘿賽特問:「我究竟做了什麼,需要受到這種對待?」當時我和蘿賽特都不知該如何回應,其他照護者也是。
但我們確定的是,能站立活動的人不會有褥瘡。長期臥床的老人,有九○%原本都不應該長臥。只要他們能站著清潔身體,儘管時間短暫,都是一種運動,都不易產生褥瘡。
※ 本文摘自 《照護的本質(二版)》,原篇名為〈照護者和患者說話的時間一天平均只有一二○秒、發現直到臨終前都能站立的重要〉,立即前往試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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