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量的來處：當未知成形，楊世芝讓水墨成為思想的媒介
2025 年，藝術家楊世芝（YANG Shih-Chih）再度於赤粒藝術（Red Gold Fine Art）舉辦個展《那裡來的能量》（Where Comes the Energy），這是她繼 2021 年《斷接重構》、2023 年《可控與不可控之間》後的第三次回歸。從展覽名稱的脈絡可觀察到藝術家層層遞進的思維軌跡：她以細膩的筆觸與深刻的感知，讓創作成為探問生命能量的途徑。楊世芝將塗鴉筆觸剪斷與碎片化，融入傳統水墨書畫語彙中的「斷筆」，與其概念對話，展現氣勢的收放與呼吸的韻律；同時，她透過對裁剪後的筆墨塗鴉拼貼重構，形塑出「可控／不可控」的辯證關係。其概念在不同階段迭代出多層次的藝術語言，至本次展覽，更進一步地挖掘這套創作系統背後的精神力與能量。
楊世芝（中）與策展人王嘉驥（右）、赤粒藝術負責人陳慧君（左）於展覽現場。圖／赤粒藝術提供。
從油彩到水墨：拓樸之變與文化的容錯之美
由於意識到西方媒材與語彙雖豐富，卻不足以承載自身對藝術語言的探問，藝術家楊世芝（B. 1949）為了解除認知所帶來的制約，以及脫離慣性所形成的侷限，自 1990 年代末，她的創作從西方媒材 （壓克力、油彩），轉向東方媒材（水墨）。對楊世芝而言，身體作為思想的生成之地，亦為身分與文化意識載體。她表示，一直以來人體速寫是她最喜歡的創作方式，透過累積大量的速寫，進而思考到：那些被自己「篩選」後留下的作品，與捨棄掉的有什麼區別？這個偶然而得的提問竟成了她後來拼貼水墨塗鴉的關鍵號角。
而楊世芝提出的「整體觀」對應到身體的主動性以及自身文化的再思考。身體對她而言不僅是執行創作的主體，更是思想的延伸器官；透過行動顯現出潛意識與意識之間的交互關係。創作也因此成為文化記憶與傳承的載體，展露出個人能量在其中流動、交會的過程。
〈墨韻〉，楊世芝，2025，墨、棉紙拼貼於紙板，51 times 66.5 cm。圖／赤粒藝術提供。
基於對傳統筆墨書畫的敬重與珍愛，她建立了一套結合塗鴉與拼貼的細密工序，透過製作手法所產生的觀念性，為水墨書畫帶入當代的創作角度，精妙地擴展水墨的表現方式。既承襲了東方筆墨的呼吸與節奏訓練，也連結了對「偶然性」、「可控與不可控」的省思。這個轉變並非直接回歸傳統的筆墨修辭系統，而是再造另一種文化結構：在流動、滲透、不可控的墨與水之間，她找到了新的思維場域，這個創作觀點不僅挑戰了水墨的界線，更對於各種二元劃分進行提問。她接受「未知」與「偶然」，使兩者成為創造的契機，為生命與文化的包容開闢出擁抱各種可能的容錯之美。
〈黑光〉，2025，墨、炭筆、麥克筆、棉紙拼貼於紙板，50 times 64.5 cm。圖／赤粒藝術提供。
他處：未知的能量場
當日，進門前便看到兩件醒目的大尺幅作品，隔著櫥窗，透著循循善誘的氣息，分別為〈逼近〉（Close Encounter）、〈雲彩可以不是雲彩〉（Rosy Clouds or not）。和諧的自然光線透過玻璃映照在作品與展牆上，為展場帶來一個溫柔又堅定的序幕。面對著偌大的畫面，拼貼筆觸的細節在觀者面前一覽無遺，令人驚嘆這背後堆疊出來的時間與各種機遇。
〈逼近〉(局部)，楊世芝，2023，墨、礦物顏料、棉紙拼貼於麻布，200 times 320 cm。圖／非池中藝術網攝影。
訪問之前，筆者對於這個展覽的命題便有很多聯想，而現場作品散發的獨特氣場，讓短短的一行字牽引著哲學與詩性的想像。於是拆解字詞尋思著，究竟「那裡」是哪裡？能量是什麼樣的能量？它們又如何「來」呢？詢問之下，才知道展名誕生得偶然mdash籌備展覽前，藝術家不巧生病了，處在氣弱游絲的狀態，在討論展覽主題時，直覺且感慨地說了一句﹔「那裡來的能量啊 ! 」成為了展名的由來。此竟恰如其分地連結到藝術家在創作中深有感觸的「偶然」與「機遇」，這彷彿對於核心概念的一則寓言，預示了這份能量與訊息。
〈雲彩可以不是雲彩〉，2024，墨、礦物顏料、棉紙拼貼於麻布， 180 times 145.5 cm。圖／赤粒藝術提供。
「那裡」作為一個「此處之外的他處」mdash對映著未知，它可以是創作能量的源頭，也是藝術家心靈運行的錨點。然而，在東方美學的意境中，它也是一處「彼岸」，召喚著我們的精神所在。而藝術家的創作能量，正是從這個「他處」湧出：每一筆墨、剪裁、重構，都是一次次的反覆穿越。「那裡」既是創作的起點，也是觀者意識被牽引的終點。最終形成的畫面不是再現某地，而是召喚一個「可被感受的存在」。始於一句感嘆與疑問mdash「哪裡來的能量？」，終於一則揭示與號召mdash「那裡來的能量」，兩者之間，便是藝術家的創作實踐。
整體再生的工序美學─東西交會的自我位置
回顧楊世芝在 1970-80 年代美國求學與生活的經歷，當時戰後的各種藝術浪潮百花齊放，美國正承襲抽象表現主義的餘波以及觀念藝術盛行的創作氛圍，但藝術家本人表示，在探索藝術創作的過程中，她並不以特定流派為中心，影響她最深刻的並非某個藝術表達形式，而是求學期間帶給她啟蒙的老師與同儕。學習環境提倡多元語彙的運用與獨立思辨的學習風氣，讓她自由地探索媒材，也為後來發展的拼貼水墨塗鴉埋下伏筆。
楊世芝的創作工序，可以說是一場從形式到精神的長期轉化。首先，以筆墨進行大量的自動性塗鴉；接著把這些塗鴉翻至背面隨機剪裁，最後進行拼貼與構建畫面。藝術家提到她自有一套遊戲規則：每批作品製作之前會累積很長一段時間的塗鴉，爾後再進行裁剪，最後便用這批碎片化後的「筆」進行拼貼。製作時她會先著手大尺幅的作品，每件大作品耗時平均 6-8 個月，透過作品我們能夠看到曠日費時的精巧工序，在畫面上累構出令人驚嘆的細膩層次。
〈野地〉，2025，墨、炭筆、礦物顏料、棉紙拼貼於紙板，64 times 49.5 cm。圖／赤粒藝術提供。
(左)〈野地〉，2025，墨、炭筆、礦物顏料、棉紙拼貼於紙板，64 times 49.5 cm。圖／赤粒藝術提供。(右)〈波瀾生姿〉，2025，墨、棉紙拼貼於紙板，49.5 times 64.5 cm。圖／赤粒藝術提供。
拼貼的過程是十分艱難的，隨機剪裁的破碎筆畫要在畫面上兼具美感與筆墨氣韻的呈現，需要成千上萬次的媒合，藝術家謙虛地說：這些作品很仰賴上天的指引與機緣。的確，在成堆的斷簡殘篇中，每個碎片在最終畫面上湊成一個恰好的筆跡，支持其背後的是對直覺與機遇的信賴。楊世芝表示：有別於東方筆墨經常強調的「意在筆先」，西方更看重「機遇」（Chance）在創作中的影響力。而她的創作方式便是將機遇結合了原本嚴謹的傳統水墨書畫系統。「意在筆先」指的是落筆之前，意與氣韻已先行到位mdash即精神是主導，筆是延伸；而她的水墨塗鴉以及後來的裁剪程序則是「自動性技法」（Automatism）的延伸應用，「讓手先於意」直接輸出潛意識、排除理性控制，使筆成為心流的通道─即潛意識是主導，筆成為精神的揭示。
〈波瀾生姿〉，2025，墨、棉紙拼貼於紙板，49.5 times 64.5 cm。圖／赤粒藝術提供。
〈氣旋〉，2024，墨、礦物顏料、棉紙拼貼於紙板，50 times 65 cm。圖／赤粒藝術提供。
最後，在一堆碎片之中挑選與拼貼重構畫面，此時創作者的審美意識返場，成就了整體再生的畫面。如此「無意識的生成」與「後設結構」並存、協作，完美呈現了「可控與不可控之間」。組合這些碎片的過程，藝術家必須時刻來回觀照局部和整體之間的構圖與對話，這也呼應了楊世芝強調的「整體觀」mdash不屬於「傳統／當代」或「東方／西方」等的二分相，而是一種中介狀態，她的創作便坐落於「之間」的能量場。
筆的多樣性與自由
本次展出中的作品〈透光的瞬間〉（A Blink of Light），楊世芝特別使用了大量「破筆」的筆觸建構畫面，讓筆墨的語言道出物質與精神之間的緊密張力。破筆是紙筆墨之間摩擦的產物，常以分岔、斷裂與毛邊呈現，作為一種有意義的選擇，它不是技法上的瑕疵，反而它所帶來的破綻之拙，正展現了不完美的美。破碎的真實凸顯了不確定性的生命張力，藝術家將剪碎的破筆片段拼貼成畫面，藉此反轉了「完整」與「破裂」的分野。破筆的拙、裂、殘，對比力求工整與媚俗，強調了活絡的有機體與自然之氣的互動，使畫面充滿呼吸節奏與張力。
〈透光的瞬間〉，楊世芝，2025 ，墨、炭筆、礦物顏料、棉紙拼貼於麻布 ，180times150 cm。圖／赤粒藝術提供。
〈透光的瞬間〉(局部)，楊世芝，2025 ，墨、炭筆、礦物顏料、棉紙拼貼於麻布 ，180times150 cm。圖／非池中藝術網攝影。
此外，藝術家也特別鼓勵觀眾在展覽現場對照欣賞兩件大尺幅的作品〈意象之外的〉（Other Than the Image）和〈逼近〉（Close Encounter），它們展現出「筆」所能及的豐富性之強烈對比，前者用厚重筆勢構成，呈現筆墨的重量與密度；後者則以細碎和散置的色塊，表現出細膩分層與流動性。在兩者強烈對比之下，體現了「筆」的多樣性，能夠力聚氣韻，也能捕捉呢喃的微光。在楊世芝筆下，這些豐富的形式變化，並非純然的形式探索，而是連結到一種心緒拓樸，每一次的重新拼貼都像對生命恭敬的探問mdash「我能不能再放下更多」。
〈意象以外的〉，2025，墨、炭筆、礦物顏料、棉紙拼貼於麻布，200 times 300 cm。圖／赤粒藝術提供。
能量的迴返與持續流動
透過楊世芝的作品，我們能看見筆和筆的接合過程、碎紙之間的拼貼痕跡，堆疊出一種酷似平整卻層層相映的效果。她的創作始終乘著能量的流動，亦讓能量的流動牽引著。這樣的動態循環與持續流動，使編排與偶然合而為一，塗鴉過程的偶然性，成為能量釋放的通道；在每一次的碎解後，又以高度的自覺去重組秩序。她讓創作成為一場穿越不同時間與空間的精神旅程，在每個筆觸分割與接壤之間，進行一場從發散到收斂的心緒探索，最終讓水墨成為思想運行的現場。
藝術家楊世芝。圖／赤粒藝術提供。
也許「那裡」並非一個固定之地，而是意識與創作之間的流動場域。楊世芝的水墨作品不是這條川流的終點，而是通往未知的門。能量從那裡來，也從那裡出發，在可控與不可控之間，成為生命與繪畫最真實的呼吸。
〈搖曳生姿〉，2025，墨、礦物顏料、棉紙拼貼於紙板，45 times 53 cm。圖／赤粒藝術提供。
展覽資訊
展覽名稱｜那裡來的能量：楊世芝個展
展覽地點｜赤粒藝術（台北市大安區大安路一段 116 巷 15 號）
開放時間｜2025. 09 . 20 － 2025 . 11 . 02（週二至週日 11:00 - 19: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