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有最極端的狀況,讓我看見最真實的人性──專訪《人生的坑,都在歷史課本裡》作者神奇海獅
文/犁客
「其實大學的時候,我最常被問的就是『你讀歷史系?那你將來要做什麼?去當老師喔?』,唯一一個例外是我外婆;外婆小學都沒畢業,只會寫自己的名字,但一聽到我念歷史系,她非常開心,說念歷史系超級棒的,我想說怎麼會這樣?結果她跟我說歷史系可以賺大錢啊,我心想不對吧外婆妳是不是誤會了什麼?」神奇海獅笑著說,「後來才知道外婆真的誤會了──她聽成『律師』系。」
神奇海獅從小學就對歷史有興趣,「我媽沒時間陪我,買了四十二本的《兒童歷史大百科》扔到我頭上,我就一直看一直看;」神奇海獅回憶,「我發現大家在感受到課業壓力前,對歷史都是有興趣的,大概就是國中開始歷史課和成績掛勾之前──所以我一直都想做一個東西,就是學齡前就開始讓大家接觸的歷史故事。」
除了課外讀物,另一個關鍵是「好奇心」,「我沒有什麼欲望,唯一的欲望就是好奇心,我記得有個心理學的說法指出,如果把好奇心和獎勵連結起來,那個好奇的動力就會消失。」神奇海獅解釋,「比方說因為好奇,所以我很喜歡讀歷史,但如果突然有人告訴我把歷史考好會給我一百塊,我就不想讀了;我本來以為是我天生反骨,後來發現這是人性。」神奇海獅認為,當歷史變成得要考試算分數的學科,就會讓許多人對它失去好奇。
讀兒童版的歷史故事讀出了興趣,只是待到自己念了歷史,神奇海獅才發現,「那套書裡講的東西絕大多數是錯的啊!不過我已經知道,過去不像我們現在有這麼大的線上資源,通常沒辦法做太多查證,或者是後來的歷史學家證明先前的認知有誤──是的,我們原本以為歷史不會變化,讀完了就讀完了,其實它也是一直在變的。」
真的需要考試嗎?
「現在的108課綱嘗試把『考試』的角色壓低,但又發現這讓人有點無所適從──要怎麼樣持續輸入知識的快樂、但又可以避免考試的壓力?這真的挺困難的。但有時又會想:我們現在真的有必要再透過考試來獲得教育資源的分配嗎?以前台大就那麼幾個位子、成大就那麼幾個位子,但現在線上課程這麼多,我們真的一定還要透過考試來標定人的學習資格嗎?」現在身處教育現場,神奇海獅仍然不喜歡考試,「我現在兩個學校教書,一個是傳統的私立升學主義學校,另一個是實驗學校,兩者的差異真的相當大;不過我比較幸運,在傳統學校裡負責的是新的『多元選修』科目,老師可以自己設定課綱,如果要我完全照教育部那樣一節課一節課按照段考趕進度,我其實沒有辦法辦到。」
大多數人對「讀歷史系」的想像都是畢業後「去當老師」,但神奇海獅原來沒這打算,「如果本來就要當老師,那我成大畢業後就會直接去考教職,不會出國留學;」神奇海獅解釋,「我是在網路上寫歷史之後,被找去參加課本的編輯會議,才有學校來詢問我有沒有意願當『多元選修』的老師。」
被找去參加課本編輯,神奇海獅本來覺得奇怪,後來發現邀請單位希望他參與的不是課本的主要內容,而是課文旁邊的補充小知識,「那時我才了解,他們希望讓課本變得好入口一點才找我,也因為這個樣子,我得以第一手觀察『原來編課本是這個樣子』。」神奇海獅說,「所以,我是先看到教育部希望課本傳遞給學生什麼樣的知識,然後見證在第一線的老師能怎麼教、學生到底能吸收多少,也才會發現這兩者之間的落差。」
如果歐洲是一個人
歷史教材中世界史、中國史,台灣史的比重,以及世界史中西方與中東、非洲等其他地區的佔比,在歷次教改中多有調整,「我覺得教育部的想法非常好,因為台灣在新南向政策中會接觸到愈來愈多穆斯林,所以他們加入東西方交會的主題,基督徒和穆斯林怎麼在宗教、文化、經濟上面相互影響,彼此融合,這個東西蠻有趣的;但一旦在第一線的現場教學,就會變得有點怪:為什麼剛剛還在講歐洲的東西,突然就跳到中東或印度、土耳其?」神奇海獅說,「我發現教育部想的是一回事,第一線的老師能不能教?教了之後學生又能吸收到多少?那真是非常、非常困難的一件事。所以我就開始想:我有沒有什麼方法去當兩者之間的橋梁,用最簡單、直白的方式告訴學生說現在老師教的是哪一個地方?」
這個想法,化成神奇海獅的新作《人生的坑,都在歷史課本裡》。
「這本書裡有個我自己的個人獨創,叫做『如果歐洲是一個人』,可以用最直觀的方式,來告訴你說歐洲從頭到腳每一個大事件長什麼樣子。很多學生不只一次告訴我說啟蒙運動啊、法國大革命這些東西好複雜,所以我希望所有老師都能夠用這種方法教學生。」神奇海獅說明,「歷史課本這麼薄,所以內容常常跳來跳去,學生很常迷路,上一分鐘才講15世紀的事情,怎麼下一分鐘跳到19世紀?我希望老師在講每個新章節的時候告訴學生,『我們現在在腰部的部分,文藝復興,然後要往下講到腿部,這樣可以用直觀的角度告訴學生事件的先後順序,這對歷史來說非常重要。」
最極端的狀況,最真實的人性
事實上,《人生的坑,都在歷史課本裡》不僅適合當成歷史課的輔助教材,也很適合當成一般人的歐洲史入門──以神奇海獅自己為例,了解歷史,能夠增加自己看待許多事情的視角。「我在德國留學時最震撼的一件事是圖書館裡有相當多一手資料,甚至是很多德國士兵的日記啦、寫回家的信啦,我讀到那些資料的一瞬間突然發現:到底什麼是歷史?我們念的都是年代、事件,但真正的歷史是一些小人物在當時經歷的種種情緒,一切的總和被稱為『歷史』。所以我開始非常關注所謂的第一視角。」神奇海獅說,「比方說在書裡寫到凱薩決定要不要渡河──他要決定遵照元老院的命令、放下軍權回去受審?還是領軍渡河?就是公開決裂了。我讀那一段時有無數次想到:如果我是凱薩,應該就會乖乖接受命令吧?而每次意識到這件事,我就會理解我真的沒辦法把完全毀滅和完全勝利賭在一個小小的機率上;你會發現,從第一視角看歷史的時候,會給你很多人生的啟示。」
讀歷史提供的不只是個人的人生啟示,還有對大環境的看法。「社會文明的進步無庸置疑,問題是這個進步不是我們想像的那樣一直線往上升,它比較像是波浪型,上、下、上、下,整條線是逐漸上升,但一定有時會往下,所以你會覺得為什麼我們這麼努力才推進這麼一點點?但想一想,這世界要推進一點點,本來就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神奇海獅說,「我的碩士研究是1968年的歐洲學運,從歷史來看,那場學運沒有成功,但失敗之後他們何去何從?他們開始分成幾個不同方向,第一種愈來愈激進,就是1970年代的赤軍旅之類,開始放炸彈等等恐怖行動,這是最糟糕的選項;再來就是接受現實,從此對政治冷感、對改造世界失望,我得這是大多數人的選擇。」
不過,還有第三種人。「有的人開始反思失敗的原因,認為自己有個錯誤的想像,以為改變政治,社會就會跟著改變,但這順序錯了,應該是先改變社會,政治才會跟著改變。」神奇海獅說,「所以開始出現一個東西叫『繞過國家』,不去講政治本身,而是去尋找各種社會議題,再逐漸匯聚成新的政治力量──這是1968年學運失敗後的成功,它花了二十年的時間。」
歷史讓神奇海獅更客觀地看待自己和環境,不會固著在眼前一時的狀況,而且,「我小時候就隱隱約約覺得:歷史比小說還要精采。因為它會出現最極端的狀況,讓我看見最真實的人性。」神奇海獅說,「不管是異常的黑暗或是異常的光明,都只有在那種極端的時代裡面才會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