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任何經驗可以取代『讓你感動的譯本』閱讀經驗」──專訪《追憶似水年華》譯案統籌吳坤墉
文/犁客
「一個很認真、從零開始學法文的台灣成年人,讀個一年多,可能可以讀原文的《小王子》;讀個三、四年,可能可以讀卡繆──我說讀得很認真哦。」吳坤墉說,「但是想讀《追憶似水年華》的原文,他可能要有十多年閱讀法國文學的習慣,才有辦法進入普魯斯特的文風、理解他的長句或高級酸。」
翻譯被譽為20世紀現代文學經典的《追憶似水年華》並不容易,作者普魯斯特的筆法及句構不易處理是原因之一,譯者一次得面對全套七本這麼麻煩的書實在很吃力,是原因之二。
「一個人譯可能花十幾二十年,要縮短時間的方法之一,是找人合譯;舉例來說,日本目前有四個版本的《追憶似水年華》,第一個版本是就是合譯,英國的做法也是如此。」吳坤墉解釋,「當然,會有讀者認為一部作品不該有多名譯者,才不會有文字風格不統一的問題,可是大家常會忽略一件事,就是普魯斯特這套書寫作時間超過十年、生前出版四冊,最後三冊是過世後家人和編輯整理出來的,但生前出版那四冊從初稿到成書,經歷了篇幅到兩倍、內容乾坤大挪移、大幅刪修等等,而書裡的主角從第一冊的十二歲一直到第七冊的四、五十歲,中間又經歷了法國當時非常重要的社會事件,所以在作品中的文字風格就已經有極大的不同了。也就是說,『從頭到尾都是同一個文字的味道或風格』,在原文上就已經不是如此。」
有沒有一群足夠優秀的法文譯者?
某次酒酣耳熱的場合,聯經出版公司發行人林載爵問吳坤墉,「國內有沒有一群足夠優秀的法文譯者,以每人負責一冊的形式譯出一套《追憶似水年華》台灣譯本?」,擔任過台灣法語譯者協會理事長的吳墉坤答道,「當然有。」
「我認為翻譯普魯斯特對每位法文譯者來說,都是極具吸引力的事,但『有興趣』和『願意去做』是兩回事。」吳坤墉說,「那時我腦中雖然馬上列出名單,但也立刻提出兩個問題:一、好的譯者未必有興趣;二、他們手上如果有其他稿約在排隊,就不一定能符合這個計劃需要的時程。」
林載爵是當真想執行這套計劃,所以這兩個問題都不是問題,「所以我設定了選人的原則,一是專業能力要出色,這是基礎,二是要有開放的態度和心胸,我希望譯者們是team player,願意進行橫向討論,分享處理難題的方法,並對其他人的意見保持開放。」吳坤墉表示,「最終名單確認蠻順利的,我詢問的大多數人都同意加入,只有一位因為有其他安排所以無法參加。負責第四冊的石武耕還提醒我,一定要準備『牛棚』,以防有人中途因故無法完成。」
這個「牛棚」的預備的確有必要,因為這套七人合譯的《追憶似水年華》前後花了四年半,誰也不知道會遇上什麼突發狀況,「事實上,我們的確在計劃中使用了兩位『牛棚』譯者,」吳坤墉笑道,「我排第三個,差一點就要上場了。」
很妙的機緣巧合
吳坤墉唸的是社會學和政治哲學、譯作以人文書籍為主,「我在法國念碩士班的時候,和一個法國朋友聊到這件事──我在台灣念了四年社會學,但到法國繼續時,與你們這些法國學生相較,還是有很多得『補課』的東西,不是誰好誰壞,而是你在那個成長環境裡會自然接觸到的某些一般性的知識和理解。」吳坤墉說,「那時朋友跟我說:其實你可以讀《追憶似水年華》,他覺得那是一個非常好的、社會學、人類學式的描繪。那是我讀第一冊《在斯萬家那邊》的開始,不過我那時的法文能力還沒法子進入他的世界。對很多人來說,普魯斯特這套書就是在不同年齡不同嘗試,在一個合適的時候你可能就讀進去、有辦法進入他的『大教堂』了。」
身為譯案計劃的統籌企劃,吳坤墉希望可以定期召開工作會議,「原先天真地設想要每個月一次,後來發現譯者各有不同的工作習慣和進度,有人習慣全部讀完一遍再譯、有人習慣先譯完一遍再從頭回來修,也有人習慣每個段落都譯到定稿再往下推進,所以初期大家對自己手上的進度都不滿意,拿出來討論的意義不大。所以計劃的前兩年,我們是三個月開一次會,主要處理大原則和共同問題;後兩年大家進度穩定,才轉為每月一次,進行密集具體的細節討論,包括人物在各冊之間的性格變化,以及具體的遣詞同字。」吳坤墉說,「我們的首次工作會議就是用討論和『許願』的方式分配冊次,像陳郁雯老師對第五冊特別感興趣,邱瑞鑾老師則是在我聯繫她之後馬上就開始翻譯第一冊了,整個過程非常自然,很快就分配好了。」
這些譯者各自決定了工作模式和譯法,其中有幾位會交換看彼此的譯文、給予意見,「每個譯者手上那冊就由他全權負責,要說有什麼『一致』,就是他們每個都在努力地成為普魯斯特『現代中文的傳聲筒』。」吳坤墉說,「而且這裡頭有些很妙的機緣巧合,比方說我覺得第四冊由石武耕來譯再合適不過,因為這一冊提到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及對同性戀不友善會氛圍,武耕的背景是政大廣告系、台大新聞所,對當時的社會狀態有科班訓練過的掌握;或者像由林德祐老師來譯第七冊也非常合適,因為他現在有個研究普魯斯特的計劃,用研究者的眼光來看最後這一冊,普魯斯特在最後怎麼為這個故事找個結尾、內容和現實事件是怎麼相連、有什麼意義⋯⋯,我會很期待未來看看德祐老師發表這部分的思考和討論。」
讓你感動的譯本
吳坤墉指出,有人認為目前AI可以取代專業翻譯,但他擔心的不是AI「取代」工作,而是太多人急躁地「接受」AI回覆的結果,導致降低了對譯文水準的要求,「AI本質上是透過演算法『預測』最可能的答案,不是思考、不具創造力,這會讓作品失去趣味和精彩」,而且,「如果為了節省經費而採用機器翻譯,再讓譯者『校閱』,其實不會減少譯者的工時付出,但會減少譯者的收入。」
也因明白翻譯過程當中非得時時面對麻煩抉擇──要不要拆解長句?要維持法文語感還是要把它變成清晰好讀的中文?⋯⋯諸如此類,所以吳坤墉並不認為自己參與的這套譯本就是台灣最好的唯一版本。「就像日本的狀況,第一套合譯版出版後,還有三個版本,也就是至少還有三個譯者、研究者以及出版社,認為那個版本還不夠好,或者是自己可以提供更好的版本。以經典而言,我希望看到更多不同的譯本,不過這個版本我自己讀起來非常輕快愉悅,證明這群譯者確實與我們處於同一個時代,是現代文學和中文精進的共同受惠者。」
經典在不同時代的不同譯本,最重要的意義,就是可以在顧及原作創作的時代語感時,以當代的語境與新讀者溝通。「我常說『沒有任何經驗可以取代閱讀原文的經驗』,但是,也沒有任何經驗可以取代『讓你感動的譯本』閱讀經驗。」吳坤墉說,「不同時代、不同譯本的出現,對經典而言,都值得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