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古幽光 雨墨新境,意在藝術推出陳瑞源個展「翻墨」
陳瑞源先生,隱居龍潭,醉心水墨,於胚麻布上作山川煙雲之景,卻不用筆,創「噴墨法」。其友賴原先生稱之「翻墨」,一指墨不著筆,乃調水貯於容器中,翻轉至空中藉由噴頭噴灑;二指其作畫手法一反千年傳統,一舉翻轉古人之筆法、墨法。余稱之「雨墨」,墨如雨灑,淋漓涳濛,作畫之形跡俱化於混沌,又於混沌中浮現千巖萬壑、浮雲流瀑。噴墨所用大量水份雖已蒸發,但仍可感受畫面上水氣縹緲、雨意氤氳,墨色質感細膩,如煙染雨潤。以人為之「噴墨」技法,而達到造化「雨墨」之效,人工痕跡消融於無形,令人感嘆這些圖畫「雖由人作、宛自天開」呀!
更可稱奇者,其畫中世界曠古幽邈、實非人間。藝術家能以咫尺畫幅納千里氣象,但在如此開闊廣袤的視野中,僅見山、水、飛瀑、煙雲,再無其他。既無柳灣桃塢、梵剎園亭,亦無松濤竹韻、高士彈琴,更無漁樵野村、飛禽走獸。風雅的、詩意的、情韻的、野趣的⋯⋯似乎都跟他的畫中世界無關。傳統文人畫忌俗尚雅,在陳瑞源這裡,他不僅與「俗」無染,似乎與文人式的「雅」亦保持距離,若以二字總結其畫風,「高古」也。他的畫中世界,是莊子的「乘夫莽眇之鳥,以出六極之外」,是柳宗元的「超鴻蒙,混希夷,寂寥而莫我知也」,是德韶國師的「通玄峰頂,不是人間」。
陳瑞源〈活水來〉。圖 /意在藝術提供。
唯石近禪 堆石成山
陳瑞源的石頭哲學
陳瑞源所嚮往的正是沒有人煙、植被,沒有人文跡象、沒有動植物生命痕跡的原始世界,是盤古開天、大地洪荒的神話時期,是老子《道德經》所說的「萬物之始,大道至簡」。在藝術家眼中,這個世界儘管物象清簡,但仍然是靈性萌發、生機流動。
具體言之,石頭是有生命的、山水是有生命的、煙雲也是有生命的,他將生命的情懷寄託於所有「不能言」之物。石不能言,但石頭上的褶皺、溝壑、斑駁、孔洞,默默訴說著地球億萬年的生命史,也是藝術家心中「唯石近禪」的玄心默照;山水不能言,但千巖萬壑、層巒疊嶂訴說的是天地的浩然之氣,也體現他心中的堅定意志、曠遠胸懷;流泉飛瀑、平湖靜潭,表達的是天地間的生機蕩漾,又何嘗不是他心中的飛揚之情、泓澄之思?
萬物有神、由形入神,是華夏美學千餘年來所崇尚的有機自然觀;心物交融、天人合一,是華夏美學,尤其是道家美學與禪宗美學所揭示的最高審美境界,是道家的「神遇」與「玄覽」,也是禪宗的「妙悟」與「境界」。陳瑞源的山水畫美學,除去方法、技法上與傳統決裂之外,其內涵、精神都必須放在中華美學的脈絡中去看待。
陳瑞源〈山泉聲入〉。圖 /意在藝術提供。
這與藝術家的石頭哲學是吻合的。陳瑞源好收藏書畫、古董、古物,尤其是雅石、奇石,古物中最古者莫過於石頭。其言:「賞石,文士心中聖地,濃縮了一方山水。安靜佇立于塵世的山石,正是道家之『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儒家之『堅貞沈靜,孤高介潔,君子也』,釋家之『片石孤峯窺色相』。」僅一顆石頭,陳瑞源將儒釋道精神之精髓統統含攝於此。
既然石頭濃縮了一方山水,同理,陳瑞源畫中的磅礴山水,也是由一顆石頭發軔的。2019年,他無意中想起過去曾經教小孩子以遮噴法畫畫,他思索:「假如能以遮噴作成太湖石,就可以堆石為山!」他撕紙做造形,以遮噴法噴出了石塊的樣態,心中豁然,大為驚喜!他看到了一個革命的契機,這個方法不但將趙孟頫以來所強化的「書畫同源」傳統一刀斬斷,還直接丟棄了筆,他像玩七巧板那般挪移剪紙造形,像花匠灑水般沃灌一片淋漓水墨意象。於是他花費數年,朝著細緻化、深化、成熟化的方向繼續實驗,摸石頭過河、鍥而不捨、九轉功成,乃成今日之山水。
從一顆石頭開始,堆疊成山,再綿延成一片層巒疊嶂;這還不夠,有陽剛之山,還需有陰柔之水、活泛之水,陰陽相激相盪之後,還需有遊動的雲氣,迷濛於山水之間。這正是老子所謂「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寫照。但不要忘記,在「一生二」之前,是「道生一」,這是陳瑞源對世界本源的、也是對形而上精神的追求;而在「二生三」之後,他似乎有意識地捨棄了「三生萬物」,他不取萬象的紛繁衍化,而選擇停留於三:山、水、雲氣。對他而言,這三者足矣,不僅剛柔並濟、動靜兼備,還生發一股氤氳混沌之氣。這是中國哲學式的化約,陳瑞源便以這三元素造境,造太古幽光之境。
陳瑞源〈意在山林〉。圖 /意在藝術提供。
玄化山水 自立法度
從謝靈運、石濤看陳瑞源
初見陳瑞源先生的畫作,筆者總聯想到山水詩之祖,南北朝的謝靈運。謝靈運醉心於山水玄遊,窮幽極險、荒廢政事,但他的藝術才華熠燿生輝。他將山澤之遊與玄理之悟深度結合,玄心默照、道成山水,其詩中山水即是「玄化山水」,如「遺情捨塵物,貞觀丘壑美」、「矧乃歸山川,心跡雙寂寞」等等。至於陳瑞源有沒有荒廢「正」事,筆者不清楚,但他四十歲退休,毅然從職場退下,專注於創作、收藏、遨遊,確實可見他與塵世的一段距離。其畫中山水透著掃卻塵氛、忘懷俗慮的隱逸之情,與清虛曠遠的玄思意境,亦可稱為玄化山水。
其次,謝靈運的詩注重光影變化與時間歷程的鋪排,物象繁複而結構井然有序;陳瑞源的畫亦凸顯光影的幽微變化,並在空間上綿密地鋪排山水意象,景象繁複迷離,但畫家的心、眼、手俱不迷,既掌握了空間之勢,又掌握了結構之理,可謂「不迷顛倒回環,自然遊戲三昧」。
但其實,陳瑞源的畫比謝靈運的詩更有古意。嚴羽《滄浪詩話》曰:「漢魏古詩,氣象混沌,難以句摘。晉以還方有佳句。」漢魏之詩具有混然一氣的風貌,難以擷取片段,不像晉朝以後的詩以一兩個佳句見長。這混然一氣,在此不妨稱為「混沌」,,陳瑞源的畫就有這特徵,畫中山水渾然一體、連成一氣,漫溢混沌之氣,擷取哪個部分單獨出來都不對。
陳瑞源〈瓶中山水〉。圖 /意在藝術提供。
於是筆者猛然想到「清初四僧」之一的石濤,《苦瓜和尚畫語錄》開篇就說:「太古無法,太朴不散。太朴一散,而法立矣。法於何立?立於一畫。」他將藝術觀溯源到太古鴻蒙之時,提出法度絕不是根本的,混沌才是萬物的母體,「一畫之法,乃自我立」,意思是要立法度,就從「我」開始。筆者在石濤的身上竟看到了陳瑞源的意氣與精神!
陳瑞源敢於大破大立,而他的藝術家好友,已過世的卜茲先生,也曾給予他最重要的建議與鼓舞。陳瑞源曾畫兩百張畫稿,卜茲見之沈默,只說一句:「想法很好,做法不好。」陳瑞源將兩百張稿子丟棄到倉庫,便招呼朋友吃飯。隔了一年,他又畫了另一批畫稿,這次輪到卜茲點頭讚嘆:「你這小子!」陳瑞源微微一笑,仍舊招呼朋友吃飯。知音點評,只在三兩句中,各自了然於心。陳瑞源辦完展覽,卜茲便說:「這一仗打完,要不要跳到歷史的舞臺上,再找幾個人打一打?能打就是能人!」從此「對決」就成了陳瑞源的藝術創作動力,既要站在歷史的高度,與真正的高手對決;也要站在自己人生的置高點上,與過往的自己對決。
中國畫的筆墨系統歷經兩千餘年,至今仍主宰水墨畫壇,陳瑞源卻決意與用筆傳統切斷。其實,陳瑞源長期寫書法,此前也以大寫意筆法畫明式家具,雄厚的筆力裹動著蒼勁的墨韻,線質墨韻沈著老辣。他不可能不體會毛筆書寫所產生變化無窮的線質之美,與兩千年來龐大深厚的傳統積累,但他敢於拋棄這強大的法度,另立屬於自己的法度。這不正是石濤所謂「墨海中立定精神,筆鋒下決出生活,尺幅上換去毛骨,混沌裡放出光明」嗎?「縱使筆不筆、墨不墨、畫不畫,自有我在!」這是石濤的魄力,卜茲的魄力,也是陳瑞源如今的膽氣!
毛筆,推之於材料(竹管、動物毛髮),本為自然之物,然而一枝毛筆上承載了兩千年的法度,就已非自然之物了。毛筆成了一種人文介入。除了有意與傳統「書畫同源」的筆墨系統分道揚鑣之外,就他在山水畫中所追求原始混沌、道法自然的境界,不用筆也更符合這種審美追求。
陳瑞源〈探幽〉。圖 /意在藝術提供。
丘壑深邃 景象變幻
陳瑞源山水畫佈局探析
清代張潮《幽夢影》云:「有地上之山水,有畫上之山水,有夢中之山水,有胸中之山水。地上者妙在丘壑深邃;畫上者妙在筆墨淋漓;夢中者妙在景象變幻;胸中者妙在位置自如。」觀陳瑞源的山水,丘壑深邃、水墨淋漓、景象變幻、位置自如,既為地上、畫上之山水,亦為夢中、胸中之山水。「地上」言其師造化之景象,「畫上」言其遮噴之法,「夢中」狀其化外之思,「胸中」言其自運於心。筆者略探其畫面佈局結構,訝其風格統一而佈局變化多端,總結為以下幾個主要類型:
其一,千山一瀑,呈高遠奇拔之勢。畫中群山崢嶸險峻,主峯高聳,客山奔趨,主峯峭壁上掛一瀑布,細如白練、飛流直下。龐然群山與一線飛瀑,比例懸殊,卻有彼此力量相持之感。群山因飛瀑穿行而更顯高遠壯闊,飛瀑因群山環繞而更添幽深渺遠。飛流有聲,一瀑動而令千山俱動,這一瀑布便是畫中關竅、畫中之眼。陳瑞源以手撕紙做瀑布的有機造形,巧設位置、遮噴而成,方得這一線盎然生機。
陳瑞源〈水流碧溪轉〉。圖 /意在藝術提供。
其二,山水相間,呈萬里縈迴之勢。群山連綿,與大湖相依,山腳曲折,水岸亦曲折。正如荆浩《畫山水賦》中所說「水要縈迴,山要回抱」。如何演繹磅礴綿延的山勢、曲折縈迴的水體?答曰,師造化。陳瑞源所住的桃園龍潭,正在雪山山脈、中央山脈附近,這些山脈順著石門水庫,一直綿延到復興鄉。他時常到石門水庫、一覽湖山勝景。借造化之景、參以己意,涵泳於胸廓之間,騰挪於畫幅之上,故得山水縱橫、體勢變化。
其三,石中孔洞,瓶中世界,以小寓大,映現化外奇思、心靈幻景。陳瑞源畫奇石,玲瓏洞透、迴環往復,雖僅一石而頂天立地,內裡有山巒連綿之勢,直通於天。毫無疑問,在他眼中,一塊石頭就是一個容納萬有的小千世界。陳瑞源畫〈瓶中山水〉,其山水、流瀑不在瓶身表面(如不少畫家在瓷瓶表面彩繪山水那樣),卻似洞天府地、一境深入,彷彿直接生成於瓶中深處。乍看,瓶子似乎超過前文闡述的三種物象,但細想之,此瓶非物,而是一個奇幻的視窗,它更像是道家瓶中幻術(如《胡媚兒》故事)的譬喻。陳瑞源畫〈臥遊〉,表現了另一種現代視窗,利用圖層遮色片的概念,呈現完全顯示與半隱藏的不同視野,體現「澄懷觀道,臥以遊之」的心靈視角。
其構圖融貫古今,既有北宋高遠式山水構圖之宏大雄偉,又有元代平遠式構圖之連綿幽遠,又能兼容並蓄現當代的多元視角與西方構圖概念。陳瑞源笑稱,他可以將宋元明清之山水,都變成他的山水,正如金庸小說中的任我行,以吸星大法吸收別人的內力,因而通天徹地、縱橫江湖。
陳瑞源〈危峰兀立〉。圖 /意在藝術提供。
太古幽光 莽眇之鳥
一個供心靈馳騁想像的世界
所謂「太古幽光」,不是實指,而是品評其山水境界,是審美的感受與譬喻。前文已對太古之境做了一些闡述,而陳瑞源畫中幽光的感受,來自物象的綽約,雲氣的浮動,光色的迷濛。畫家以墨的濃淡變化呈現光影、肌理與空氣的氛圍,畫面上是大面積灰色調,彩度低、明度也低,偶爾一、二遠山施以淡彩,或淺藍、或淡赭,呈現色彩在空氣中的幽微變化。畫家既捨棄了筆,也就捨棄了皴法,其山體的肌理全靠噴墨時自然滴漏的墨點,光影變化多而肌理陰柔、體量感不強,共同構成其作品的清虛飄渺,像迷霧深處透出的幽光。
太古幽光之境,亦是幽隱之境,進入此境,須得湛懷息機、坐忘於天地之間。筆者感覺,惟有心性清虛自在、底氣又夠強盛的人才能進入畫中玄覽默照,而不懼怕被天地幽邃之氣裹挾。因為這裡沒有「可行」、「可望」、「可遊」、「可居」的山水情調,甚至沒有供人行走的道路,須得「乘夫莽眇之鳥」mdashmdash騎在大鳥身上,藉助鳥的視野,飛越千巖萬壑之間。有趣的是,「眇」是眼盲之義,這隻大鳥靠的不是肉眼之目視,而是心眼之「玄覽」。
那麼畫中幽光從何而來?為何不見日月?照現代科學,地球誕生之時,已有太陽;而照中國創世神話,盤古劈開天地混沌,他的身體就化作日月山川。但畫家似乎獨愛混沌初開、日月未昇之時,乾坤乍隱乍現,山河半醒半瞑,萬物混融縹緲。不得不說,陳瑞源對原始混沌狀態的偏好,與他對現代淺層文明的抗拒是相勾連的,也與他對人世虛幻、生命短暫的感知相連結。
當然,若是陳瑞源畫了太陽,那這混沌縹緲之氣就不復存在了,那就不是陳瑞源或者說該是另一個陳瑞源了。不過,月亮是另一回事,畫中雖無月亮形影,卻彷彿有月色清幽之感。明代張大復引用邵茂齊的「天上月色,能移世界」,他說種種常見之物,「月照之則深,蒙之則淨」,在月光映照下,「河山大地,邈若皇古」。但月有陰晴圓缺,又被後世文人騷客賦予太多人世悲歡之嘆,所以陳瑞源想了想,便說算了,他的月亮在畫幅之外,只向畫面灑下縹緲月光,權且不管是圓是缺了。自然,這是筆者想像,一笑之。
陳瑞源的創作反映了他對山川的熱愛、對自然的膜拜,尤其是對太古、荒古這一類哲理式時空的想像與追求。這個時空本不在人類可知解、可參與的範疇內,卻又是一個憑藉我們的心靈可馳騁想像的世界。願我們的心靈足夠強大、也足夠清虛自在,得以同藝術家一起,「與天地精神共往來」!
陳瑞源〈龍岩〉。圖 /意在藝術提供。
展覽資訊
翻墨mdashmdash陳瑞源當代水墨畫展
日期|2025-10-1~2025-11-15
開幕茶會|10.11(六)下午14:30
地點|意在藝術(新北市中和區橋和路25號5樓)
展出藝術家|陳瑞源
▍ 講座一:太古幽光 雨墨新境
日期|2025.10.18(六)14:30
王暉之|惇墨藝術策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