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是守護心靈的護圍:專訪郭強生《死亡可以是溫柔的》
文/陳苓云
你曾經歷過至親之人的生離死別嗎?告別儀式行禮如儀地結束後,你是否努力節制哀傷,振作自己力求盡速回歸日常?
這是大多數人的慣性選擇,對此,郭強生透過《死亡可以是溫柔的》散文集表達不同的看法。
談論死亡,該用什麼樣的語言
生活已漸回常軌的疫情第三年,郭強生高齡九十八歲的父親卻因新冠肺炎驟然離世。送完父親最後一程後,寫作超過四十年的他,一度陷入失語狀態,腦袋中組不出任何句子。
長照父親十年的擔子一朝卸下,從此每天起床,都是一個人。一開始,他也努力振作,日日出門「散步運動」──實則是漫無目的在街上如遊魂晃蕩,試圖保持著「正常」的生存規律。
回顧那段時光,郭強生說:「我花了一年半的時間慢慢解開這些制約,才找到屬於我的談論死亡的方式。」
那是一種沉靜而嚴肅,但是帶著溫度的態度。在郭強生看來,這也是整個台灣社會在討論長照、善終等議題時,尚待加強的文化底蘊。畢竟,面臨高齡化少子化是人類的最新困境,過往面對生死的態度也即將受到挑戰。
父親的死亡與新冠肺炎連結,更讓郭強生發現:「Covid-19造成一場大規模的死亡,卻沒有一部文學作品好好地談論我們可以從中學習到什麼。」
與文學中的「死亡」溫柔對話
疫情造成大規模的死亡,卻像船過水無痕,人們報復性旅遊、報復性消費,著急著回歸日常的運作節奏,這在郭強生看來,著實可惜。
「古人說守孝三年,其實是因為對於生命的新的體會,要在某種心境之下才接收得到。面對死亡,如果老是想立刻好起來、急著重新開始,那些來自生命的小小的、點點滴滴的訊息,很容易就會被無聊而重複的日常淹沒。」
《死亡可以是溫柔的》,是郭強生對於這些細微而重要的訊息的捕捉與思索。是他在停止「出門運動」的自我強迫、慢慢繼續無所為後,先關機的重新開機。
再度靜坐燈下動筆,他與卡繆《異鄉人》、辛波絲卡《不會發生兩次》、聶魯達《疑問集》、佐野洋子《無用的日子》、西蒙.德.波娃《一場極為安詳的死亡》⋯⋯等世界文學作品對話,一篇一篇,寫下關於長照、關於醫療、關於善終、關於整個人類文化裡頭,對於生命的想法。
死亡的樣貌,就是生命的真相
父親過世已滿兩年了。近乎閉關的兩年時光,有時跌撞,有時靜止,我卻恍惚感覺,日子像是踩在一個個巨大的腳印裡前進。那些巨大的腳印讓人敬畏,令人好奇,腳印的輪廓卻也在我的靈魂四周形成了護圍。
《死亡可以是溫柔的》,郭強生在書中如此描繪死亡的形象。而死亡的樣貌,其實也就是生命的真相。「就像卡繆講的,當你知道那個巨大的腳印會帶走你,你的心靈反而會回到比較本質的狀態。」
四十歲後讀《異鄉人》,郭強生認為這是一本非常寫實的小說,一點也不荒謬。
「主角被判了死刑後,心反而定了下來,開始重新認識活著的意義。這個社會在討論死亡的時候,總是要擺出生命鬥士的姿態。曾幾何時、又是什麼樣的力量,讓死亡變成需要隔絕、人們不願談論的存在?」
生命的真相就是:每一個人的每一天,都在離死亡近一點點。郭強生感慨,母親癌症過世時,三十多歲的他只剩懊悔,為何讓母親受了這麼多折磨。接下來十年照護高齡父親的時光,卻讓他感受到每天都在與死亡共存,同時也領悟到,今後的每一天,他都要活成自己走的時候那天的樣子。
儘管《死亡可以是溫柔的》提及許多關於長照、醫療、善終的思考,但郭強生的書寫並非想要倡議什麼,而是希望透過自身經驗,呈現一個與死亡──也是與生命──沉靜而嚴肅地對話的過程。
「我還是相信文學的力量。它能夠溫柔地引導你上路,讓你慢慢把自己打開,開始做生命的功課,為你自己的決定找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