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馬 2019｜《陽光普照》：因為陽光太過炙熱，陰影便成為喘息的地方
作為一個有著亞斯柏格特質，不擅長人際互動的人，被討厭是一件家常便飯的事情。尤其當我的讀者認識我的時候，有許多人會開始覺得：「為什麼我寫的跟我的作為不一樣？」、「為什麼我連基本的人際互動都不懂？」這讓我在看《陽光普照》這部片時，看見了自己的身影。
當這個社會追求著光明面，明星放的屁都要是香的，那些無可隱藏的陰暗面，帶給人的壓力究竟有多大？這是我覺得《陽光普照》這部片名的第一層意思。
圖片｜《陽光普照》劇照
讀者眼中期望中的我，就好像父親眼中期望中的建豪，父親的眼中投射出期待，或者說整個社會的期待，讓建豪無處可躲，於是他對老師發脾氣，直接點出司馬光說的是狗屁：「士志於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
你真的相信司馬光說的嗎？他當眾對老師說出了這一句質問：有哪個人真的能做到我們高中時唸的那些八股文？就好像有哪些人真的只有光明面？曉真的出現，讓他試圖向外求助，於是他說了一個司馬光破缸救自己的故事。
這個故事是十多年前自殺身亡的作家袁哲生筆下的故事：袁哲生於 2004 年自殺過世，10 多年之後，劇組終於找到他的遺孀、取得授權，拍了一部電影中的動畫──司馬光就是袁哲生，也是這部電影當中的陳建豪，他打破了水缸，看見了那個躲在陰暗處的自己。
可惜郭曉真聽不懂這個比喻，直到建豪自殺之前，傳了最後一封簡訊給他：
「這個世界最公平的是太陽，不論緯度高低，每個地方一整年中的白天與黑夜時間，都各佔一半。我也好希望跟這些動物一樣，有一些陰影可以躲起來。但是我環顧四周，不只是這些動物有陰影可以躲，包括妳，我弟，甚至是司馬光，都可以找到一個有陰影的角落。我沒有水缸，沒有暗處，只有陽光，二十四小時從不間斷，明亮溫暖，陽光普照。」
陽光普照第二層的意義，談論的是父親的愛。當我看見建豪的父母到山上去上香的時候，整個雞皮疙瘩都起來了。那是我母親長眠之處，陽明山的臻愛樓，也是片中建豪長眠的地方。我的母親對待我和我弟弟，就像是片中的父親對待建豪與建和一樣，有著天壤之別。
圖片｜《陽光普照》劇照
我國小考第一名，母親會說全世界有多少第一名；我第一次去演講，我母親一句鼓勵也沒有，只幫我跟海苔熊合照就走了。一直到我母親猝死之後，我才從父親口中聽到，原來我的母親在外面都會跟朋友誇讚我的演講、說我有多棒多棒。
但我的母親對待弟弟是另一回事，從小我的功課就比弟弟差，直到我上了成功高中，我弟弟上了大直高中，我不斷揶揄他，那是我人生中唯一一次覺得我贏過我弟弟。我的成績一直都輸我弟弟，直到今天，我弟弟有了公職，我還是一個當不成心理諮商師，不知道未來在哪裡，還得靠爸爸養的 26 歲米蟲。
因此，這段故事我看來特別有感觸，除了課業，人際關係也是如此，我從小就在班上捉弄同學習慣了，因為我有亞斯伯格，不懂同學會生氣，還要媽媽常常到學校賠不是；我總是被搬上排擠、霸凌，還好我的課業夠好，成了我唯一值得驕傲的一點，沒有走上小混混這條路。我弟弟很乖很聽話，媽媽很愛他，陽光照耀著弟弟，而我總是在陰暗處。
建豪和建和的父親也是，父親在建豪死後，確實也默默關心建和，想盡辦法要讓他別再誤入歧途，於是看到電視之後，就去找菜頭給錢了事，在菜頭拒絕之後，一路保護建和，直到最後撞死了他。
我的母親也是默默地關照著我，一直到她死後我才從父親口中得知這一切，陽光確實普照，但只照耀在社會認可、家人認可的人身上，使得他們太過炙熱，而沒有地方躲藏；而那些活在陰影裡的人，雖然想掙著一點陽光，卻難以獲得施捨。這是我覺得陽光普照的第二層意義。
導演的訪談中，確實也點出了這一層意涵：
「人們會說，父母的愛就像太陽，毫不保留地給了孩子。但我有時會想，世界上真有什麼東西，是再多也無害呢？」、「好比說，片中的阿文，是台灣社會不少中年父親的翻版。威權、直覺、動物性行事，完全不溝通，用自以為的方式愛著孩子：『他以為那是愛，其實是撕裂。』」
我的影評作家好友張草莓說，A Sun 有兩個意義，一個是太陽，一個是一個兒子（A Son），父親原本口中只承認他的大兒子，最後他卻也只剩下了一個兒子，於是他只能默默又矛盾地保護著小兒子，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陽光確實普照，但有些人被照得無處可逃，有些人冷得直直發寒。
最後，我覺得《陽光普照》還有第三層涵義：我們的社會表面一片祥和，但有多少人看得見陽光普照之外的陰暗之處？15 歲懷孕生子的家庭、在少年感化院裡辦理結婚登記、在酒店當中擔任髮膜的媽媽、在汽車駕訓班的低下勞工、在法律之外的黑道幫派？陽光確實普照，但只照在我們想看的美滿社會之上，而電影卻反諷似地，帶我們看見陽光最照不進的角落，而這些人，確確實實地生活在這個世界上。
做為一個在平凡家庭長大的孩子、一個一路讀成功、台大，充滿著名校光環的孩子，當我逐漸長大、逐漸接觸到那些在我潛意識裡被我視為低下階層的人之後，一開始是錯愕、反感，在和那些媽媽要我不要與之來往的對象互動的時候，我的衝擊是很大的。
我談過的戀愛當中，許多人的家庭是很破碎的，她們的人生也是很陰暗的，家庭外遇、離婚，談感情談到破裂、自暴自棄跑去約炮，或是被家人長期性侵，許多人都帶著許多的故事，讓我看見了世界所謂的真實面。陽光普照，照在所有人身上，但有很多很多事情，是無法攤開在陽光下來講的。
正因為陽光太過醒目而炙熱，所以我們才需要陰影，讓一些「主流價值觀」無法承受的人事物，有個喘息的地方。
生而為人，從小就被教導著何者為善、何者為惡，但世上的善惡卻是相對的，有陽光的地方就會有陰影，有陰影的地方就會有陽光，我想，劇中有很多事情，是我們一生中不曾經歷過的，而《陽光普照》，帶我們看見了這些幽微感情中的完美殘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