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更新您的瀏覽器

您使用的瀏覽器版本較舊,已不再受支援。建議您更新瀏覽器版本,以獲得最佳使用體驗。

生活

【鏡相人間】被偷走的人生 周子飛囚籠去來40年

鏡週刊

更新於 2020年12月08日07:51 • 發布於 2020年11月21日10:28 • 鏡週刊
周子飛常思考人生哲學,閱讀《三國演義》《三國志》是他思考人性、認識世界的一扇窗。

1986年,遭瘖啞榮民張雄囚禁6年的8歲原住民兒童周子飛被警方自囚室救出,因成長過程缺乏刺激,他完全無法言語。這則戲劇性的「啞童」故事轟動一時,新聞沉寂後,他短暫輾轉於原生家庭與寄養家庭間,最後被中原大學副教授戴浙收養,從此隱入人群,受過義務教育,投入不同的勞力市場,為自己掙取生活所需。

許多年以後,周子飛在餐廳打工,瞥見廚房餿水桶裡翻動著的白白的蛆,忽然想起童年的菜色。他頓悟了:原來,人類世界裡,是沒人拿蛆作為食物的。又過了許多年,42歲的周子飛坐在我們面前,腦中閃過這些畫面,他忽然有點納悶:「一般小孩吃蛆,是不是會有什麼病?是不是會死掉?」他又問,「後來我想想,ㄟ,我有吃蛆。那為什麼我到現在,還是一個健康(的人)?」

周子飛就讀普仁國小初期,愛扮鬼臉、能在地上飛速走爬,國小同窗和老師多記得他淘氣調皮、體力驚人。(蔡明德攝)

代兄被囚 失語六年變啞童

1980年初,育有11名子女、住在新竹縣五峰鄉的泰雅族原住民周瑞霖以新台幣5萬元的「售價」,將9歲的次子周文星賣給山下的榮民張雄作為養子,周文星從此改名張文星。數月後,張文星自行翻開屋頂瓦片,逃離「新爸爸」家;張雄不甘,再上山,趁周瑞霖夫婦農忙,抱走年僅2歲的周子飛「抵債」。也許是怕周子飛逃跑,張雄將他關起來,這場囚錮,長達6年之久。

周子飛當年被救出後,媒體在張雄家門口拍攝張雄(圖)。時移勢易,周子飛如今對照片左方那面石牆仍有印象。(蔡明德攝)

整整6年,周子飛與原生家庭斷了聯繫。6年裡,周瑞霖曾試圖找張雄要回兒子卻遭拒。後來他對外表示,自己身體不好,識字不多,長達6年要不回孩子,卻不懂得報警。

1986年3月,周瑞霖、15歲的張文星終於帶著警方前來張雄家,救出周子飛。一同被救出的,還有張雄買來、囚禁多年的妻子郭關關。眾人這才發現,郭關關、張雄與周子飛,3人皆無法言語-郭關關是瘖啞人士且患有精神疾病;張雄則疑因戰爭或疾病傷了聲帶,導致又聾又啞;本該是學齡兒童的周子飛時年8歲,不聾不啞且聲帶正常,卻因長年被囚且無人對話,完全無法使用語言。

時值台灣解嚴前後,此事一度在新聞上沸揚。此後2年間,媒體多稱周子飛為「啞童」,與之伴隨的詞彙大約不脫「猴兒似地」、「猴童」、「狼童」云云,亦有報章形容這是「折翅乳燕」的離奇境遇。沉寂多年後,2002年,24歲的周子飛被發現在投注站賣公益彩券,彼時網路媒體甫興,記者湧入投注站,用詞不脫20年前範疇,故事以極具張力的方式擴散:「半人半獸」的「猴童」長大成人,入世賣彩券了。

「那時朋友會講:『阿飛啊,那個報導…你是猴童喔?』我聽到就很不爽。」在此之前,新交的朋友沒人知道周子飛的過去,24歲的他與人對談無礙,不願又被貼上「獸」的標籤。「那些編輯的人,為什麼要寫那些…猴童?你可不可以寫比較完整一點?好啦,就算小時候是猴童啦,長大,你要有長大的程度嘛。一想到猴童的那個意思,那個感覺就是奇檬子很不爽…那些編輯人,不會去想到後面的,就是,(我的)感受。」「猴童…,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啦。」

以洞窺外 精障養母成玩伴

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都是後天學會的詞句。周子飛腦中的畫面大抵如此,他在紙上畫出被擄走的那6年,草草幾筆勾勒出一幅囚室平面圖,「這個門,這是床…廁所在這邊…」張雄的屋內僅有一室一廳,周子飛和養母郭關關長年被鎖在房內,門上有一小洞,「他老婆(郭關關)舌頭就一直吐來吐去,整天在那個小洞上,看看看。」周子飛有樣學樣,挨在門上往小洞裡看,「有車啊,有人啊,有陽光啊。」

周子飛憑記憶在紙上畫出兒時遭囚禁的住家平面圖。張雄住處簡陋,室內前半為廳,後半為臥室,兒時他就被囚在張雄的臥室中。

沒有語言的世界裡,周子飛的影像記憶鮮明得驚人。他尤其記得淋漓的紅,鮮豔而濕潤。那通常是血。郭關關與周子飛一同被囚,與其說是母子,不如稱他們室友或獄友。他說養母天天對外張望,「每天眼睛一睜開,就看到不會說話的媽媽…,她不會跟我玩,反而我玩她。」他曾放置尖銳棍子於養母座位,導致養母坐下流血。小周子飛頑皮,「東跑西跑,有次叩(撞)到頭,我那個疤在這邊…」他摸摸額頭,說異物當時直接嵌入肉裡,「一摸,唔?怎麼紅紅的,濕濕的,那時沒感覺痛,也沒有哭。然後一直流流流,咦?久而久之,就好了。」

白蛆當餐 外出放風繫狗鍊

白色是另一道明亮的顏色,那通常是食物的顏色。張雄有時會買來一袋白色液體,許多年後,周子飛推測那是豆漿。有時,張雄端來粥狀物或液固體混合物,「後來猜,應該是讓我吃餿水。餿水裡面有肥肉和蛆,蛆在稀飯裡面滾動啊…蛆都吃下去啊,我每次都吃好幾隻,」他一邊作勢攪拌空氣,模擬蛆隻在粥裡靈活翻騰。

但周子飛怕極了另一樣白色物體:肥肉。張雄常讓他吃肥肉,「肥肉很肥,我吐出來,還要吞回去。」為何要吞?「我不知道。那時候我意識到,肥肉就是噁心。我吃到肥肉,吐出來…又再吃。(不吃的話)好像張雄…感覺會打人。」

40年後,周子飛和我們一同回到新竹張雄家的舊址。如今原址改建,有了新的居民入住,只剩當年門口正對的那堵石牆沒有太大變化。

也不是沒有快樂的記憶。排隊的螞蟻和飛舞的蒼蠅是現成玩具,「蒼蠅有黑的,有彩色的,彩色蒼蠅有七種顏色。」「很多螞蟻,牠們排隊啊…,我跟螞蟻一起玩,有小螞蟻,也有大螞蟻,大螞蟻就跟昆蟲一樣大,有些很肥。我碰牠玩牠,用夾子夾牠…不玩了(的時候),就把黑螞蟻拍掉。」

也曾有過「放風」的日子。他像是慎重地從大腦中提取出那段吉光片羽:「張雄有次帶我出去玩,去逛街還是幹嘛,拿一個繩子就把我綑起來,我印象深刻。好像怕我跑掉啊。」這一天,他見了天日,見到地上一排白色物體,「我把它們踢掉、踢掉,他(張雄)就把我拉回去。」多年後他回想,被踢掉的,應是鄰人曬的白蘿蔔。

放風用的繩子,當時繫在他的頸上。我們再和他確認一次,答案簡短而明確,「對啊,就是狗鍊嘛。」

平淡的日子裡偶有怪事。夜裡,年幼的周子飛有時被吵醒,見眠床震動,又見養父母未著衣物,「張雄光頭,又不穿衣服,突然脫光光,變成好像怪物、外星人。」有一回,他玩心一起,踢了張雄,「連環腳,我把張雄踢到床下。」

養父偶爾打養母,養母又偶爾打周子飛。「他老婆會打我,就是用捶的,如果我又把她弄流血,她會很生氣。」下手重嗎?會不會痛?「不知道。」害怕挨打嗎?「也不會啊,」他大笑,「我連頭破掉流血,都不會感覺痛了…」

獲救返家 食指浩繁難照應

1986年3月29日,周子飛獲救,我們試圖接觸重要人證還原現場,其中一名參與救援的員警已亡故,另一名員警因病婉拒訪談。同年,家扶中心介入周子飛案,時任桃園家扶中心主任林平烘如今已退休,猶記張雄經濟生活窮困,卻不吝展現對周子飛的疼愛,例如周子飛嗜喝養樂多,張雄總為他買來養樂多,「其實我判斷,(張雄)應該是真的疼他啦。」與周子飛核對這筆回憶,他一臉茫然:「不記得。」他想了一下,簡短補充:「我沒有特別喜歡養樂多。」

1988年,10歲的周子飛已進入小學就讀,尚無法說出一句完整的話。(蔡明德攝)

重要當事人一一凋零,郭關關從此不知去向,周子飛到了城市之後,再沒見過張雄。1994年,張雄亡故於花蓮玉里,享年64歲。40年前的人死了,40年前的故事卻還沒完。

「他發育比同年齡小孩稍微弱一點、差一點…」這是林平烘對8歲兒童周子飛的第一印象,也是最後的印象。

事實上,周子飛獲救後,曾被送回五峰鄉老家,然而周家食指浩繁,沒人能照應「失而復得」的孩子,更沒心思與他溝通。1個多月後,周子飛又被帶下山,安置在桃園一處寄養家庭,印象中的「新媽媽」是個老師,「教我鋼琴、唱歌、寫字…我覺得她好像很嚴格,會打人一樣。」還沒學會說話,就被要求寫字,他坐不住了,「反正一進到她家就是做功課,做完功課就是教音樂。do re mi fa so la si do。我待不住啊,就哭啊,鬧啊。」

周子飛對世間一切水土不服,此時中原大學心理系副教授戴浙出現了,主動對家扶中心表示,希望領養周子飛。林平烘記得這件事:「戴老師的意思是,可提供基本溫飽,但收養的目標有點像是:『哇,難得有這種案子…』尤其(周子飛)剛從五峰鄉被帶下來,他就很積極地想參與。」

教授收養 料理家務如丫頭

我們好奇,家扶中心當時的收養機制如何?如何決定讓戴浙收養周子飛?林平烘答:「那時台灣還沒有很完整的收養制度,不過我們私底下評估,(收養案)應該暫時擱著。」他委婉說:「收養是要提供兒童足夠的成長環境,我們的專業考量是,不願意收養人有某種特殊目的,因而收養兒童…我沒有正面跟戴浙老師這麼說,因為這樣講很傷人。」1986年下半年,林平烘調職離開桃園。幾個月後,戴浙完成收養手續。

今年9月,我們到訪周子飛位於桃園中壢的租屋處,約好做個人專訪,門打開,卻見戴浙等4名長者。一進門,周子飛端出戴浙讓他奉上的養樂多,熱心招呼我們與戴浙的友人。我想起1988年《人間雜誌》採訪戴浙,記者到訪時,見戴浙舒服地坐在沙發上喝茶。該報導如此形容10歲的周子飛:「在家裡,他像『丫頭』一樣幫爸爸料理家務、照顧弟弟,甚至還會幫著招呼客人。」

周子飛的一生也許習慣沉默。只不過,年幼時和長大後,保持沉默的原因不再相同。

此刻我們彷彿又見到那個丫頭。周子飛坐定,長者們排排坐在他身後,訪談正要開始,戴浙卻先開口:「我覺得,這是蠻值得去探討的社會議題。主要是,我們(當時)想知道,他還會不會再講話?」他提及這些年如何辛苦照料周子飛,又對這項研究抱有多大期待,「有時候我們(中原大學)學生就給他錄個音啊,照照相…就是想做研究,後來不做了,原因是需要國科會的批准,需要費用。」

這裡說的費用,指的是當年向國科會申請的研究經費,「也沒多少錢啊,1、200萬,這在學術上是很有價值的一件事,反正他們就門戶之見啦,國科會沒批准。」不過,相關資料卻顯示,當時他以研究周子飛為由,向國科會申請的經費是新台幣300萬元。戴浙多次強調,他從法國學成歸國,國科會當時卻偏好留美學者,「沒有批准(研究經費)就算了,」他看了沉默的周子飛一眼,「這小孩呢,我給他辦了一個收養,辦了一個收養的話,就不好再做研究了,就養大。」

戴浙自稱收養是因為人道考量,「我覺得,沒有很好的立場要(繼續)做研究,因為後面的支持不夠…因為我又想研究他,但是我又不能不收養他。如果他發生什麼意外,發生什麼事情,我們好像有這責任…就乾脆給他收養算了。」

戴浙共有3任妻子,生了4個兒子,長子與周子飛一同長大,目前長年旅居國外。「我退休了,住在附近。給他(周子飛)一個家的感覺。將來老的時候,我覺得跟他住在一起,比較好一點。」周子飛仍然靜默,戴浙卻笑開了,「我親生兒子不怎麼聽話,他(周子飛)比較聽話啊…他是原住民,原住民的天性比較樂觀開朗…。」

周子飛靜靜地聽。戴浙說完了。輪到他說了。

被帶到桃園後,周子飛進入一般學校就讀。他以一句「一片空白」概括了小學六年,「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幹嘛…」他比一般人更晚上學,同班同學幾乎都比他小2歲。

「印象中他會趴在地上跑…,類似…很快地爬。」周子飛的國小同窗劉吉榮受訪時斟酌用詞,「以前流行泰山,你會覺得他就很像泰山。上課的時候,他會暴走。他的體能非常好,大隊接力的時候,他像子彈一樣。」

周子飛就讀普仁國小時期,他比同班同學年長2歲。右1為周子飛國小同班同學劉吉榮。(蔡明德攝)

1987年,周子飛就讀普仁國小,低年級導師胡淑貞與四到六年級導師黃辛材是夫妻,2人常交流周子飛的學習情況。黃辛材回憶,周子飛來學校報到時,胡淑貞剛懷孕,「同事們跟我太太說:『妳不要整天看著周子飛哦。妳懷孕,要多看看漂亮的孩子。』」

是啊,誰都喜歡看著漂亮的孩子。周子飛也不例外。他分享著小男孩的異想世界,低年級時,老師排座位,他見隔壁被排了漂亮可愛的小女生,生出一股難以名狀的情緒,「就是喜歡,感覺害羞…害羞到都會哭出來咧。」又過了幾年,他終於懂得這股情緒名為緊張,「(老師)要我去跟那女孩子坐。感覺心裡會怕,會緊張,啊我就開始大鬧大哭啊,不敢坐。」

被當研究 上廁所也遭跟拍

學會說話之前,哭泣與生氣,是自我表達的工具,亦是自我防衛的鎧甲-只是,那通常無法替他抵擋什麼。戴浙收養周子飛後,曾讓他住在學生宿舍,有一回,戴浙託一名男學生照顧周子飛。一晚就寢前,大哥哥一改平日態度,突然拿起枕頭,悶住周子飛的頭臉,「我就掙扎…我沒有打翻東西,也沒有破壞東西,都沒有啊…啊怎麼把我蒙起來?」「如果說壓枕頭,壓了五分鐘十幾分鐘,感覺是生命就會斷掉…不過他還是有把枕頭掀起來。」

當時還無法說話的周子飛,記不得此人名字,卻非常篤定此人姓氏,「我還記得他姓邱…長得高高的。他那個眼神喔,感覺是很邪惡的…我看到他,感覺會害怕、恐懼。」此生若見得此人,他說必當報仇,「我要打他。血海(深仇)啊。」

問周子飛,這麼多年過去,還恨著這位大哥哥嗎?「嗯。會啊。我恨他。」

戴浙的學生們頻繁出現在周子飛的童年。小學生周子飛下課後,每每前往中原大學,彼時中原大學心理系有座猴子園,周子飛有時會觀察猴子發呆,也曾領著同學們來看猴子。大部分的時候,心理系的大哥哥、大姐姐會對他進行拍攝和研究,這種拍攝持續到五年級左右,「他們就是無時無刻都會拍,上廁所也要拍。」就連大小便也要被拍攝嗎?「對啊。」為什麼?「我怎麼知道為什麼。」你抗拒嗎?「不會啊。那時候我哪知道…,隨他們去拍。」

周子飛青少年時期已能與人溝通、表達無礙,常和同學一起出去玩,接觸不同刺激。(劉吉榮提供)

鑑定智障 美術體育都亮眼

我們在周子飛住處進行訪談,請他多談童年和青少年記憶。戴浙數度打斷補充:「他很會打架,當然我們不鼓勵打架啦,但沒人敢跟他打架。」他讚賞周子飛的體能,「躲避球很強,騎腳踏車很強,小時候他騎腳踏車載同學,一趟賺10元,我大兒子說:『爸爸,我們可以靠他(周子飛)賺錢耶。』」沉默良久的周子飛這才補充,「其實我跑一趟是賺15元。」戴浙接著評論,周子飛的運動才能和原住民血統有關,「這是優點。」

戴浙又說,從小就給周子飛辦了殘障手冊,因而周子飛現在領有補助。言談提及周子飛是輕度智障,周子飛說:「是中度…」兩人各自堅持了好一會兒,最後翻出身心障礙手冊,障礙類別印著「第一類」(神經系統構造及精神、心智功能),障別欄寫著中度。

戴浙一愣,「中度?怎麼才給你3千元呢?應該要給你很多錢才對啊…」他忙不迭追問:「那現在(政府)給你多少錢?3千元?4千元?」周子飛答3千元,戴浙一臉惋惜,「中度,怎麼會只有3千塊呢?」

周子飛究竟有沒有智能障礙?拿這個問題去問他的小學老師黃辛材,他答:「他智障喔?我真的不相信。應該是去鑑定時,詞不達意,也許當時他根本無法理解題目。」國小時期的周子飛,雖然語文發展較同齡兒童遲緩,但美術、體育表現亮眼,「他的字很漂亮,畫無敵鐵金剛,比例抓得非常精準。」

黃辛材(圖)對周子飛的美術、體育天分,至今仍印象深刻。他亦是周子飛最感謝的國小老師。

無獨有偶,周子飛和黃辛材都提及了躲避球賽。 「讀書沒動力,對玩,我有動力。」中高年級,周子飛積極參與校內運動賽事,「黃老師(黃辛材)教一堂課,我忍不住了,就想爆發那個感覺…,那時我已經知道什麼叫老師,就說:『老師,我要出去玩,我要打躲避球。』老師就全班帶出去打躲避球。」球場是社會化的場域,他是全場飛的小悍將,馳騁風發。

智能躍進 心理學家也稱奇

問周子飛,覺得自己患有智能障礙嗎?「一半一半啦,」他有點不好意思,「有時候很笨啦,有時候很聰明啦。有時候我同學說:『喔,大家想不出來這個事情,你就可以做出來。』」我嘗試換個問法:你覺得智能障礙通常是什麼症狀?「智障喔,思想低吧。會流口水。ㄟ,搞不好是…生理受創啊。」

升上國中,周子飛交了新朋友,常和同學一起玩。同學帶他釣蝦、釣魚、撞球、籃球、保齡球、打電動,有時到了半夜,一票男生還約打籃球。

也曾有過少時綺夢。「就有喜歡妹妹啊,就有一種愛意啊,我虧妳,妳虧我,從那時就開始磨練。」國中畢業旅行,他第一次牽起心儀女孩的手,「我就去了解,跟女孩子互動,會不好意思,變成說我要主動去牽她的手。ㄟ,會害羞、會緊張、手會冒汗。」周子飛認真回憶著,一邊用左手摸了摸右掌心。戀情很快結束,他也不悲傷,也許痛覺早在他的童年被弱化與鈍化,他笑著形容失戀心情:「分手了,我不覺得痛。沒有感覺。」

他介意考卷上的分數。「六年級考試,也沒有很在意考幾分。可是讀到國一,我就開始有點,好像有進步一些,比如說三十幾分,有四十幾分,起碼比國小好一點。好像到國中以後,我能力已經是一個極限嘛。」「數學是最差的。考過2分,不然零分最多。國文的話,考50分、60分。」

周子飛2歲至8歲時曾遭囚禁,剛獲救時無法言語、幼時難以與人溝通。如今他已42歲,與人交談、對答無礙。

當時的升學主義制度當然不會告訴他,一個被耽誤語言學習黃金期、小學階段連話都說不清楚的人,國中國文能考60分,已經是連發展心理學家都稱奇的進展了。

「原來台灣也有Genie。」台大心理系副教授、劍橋大學社會與發展心理學博士趙儀珊指出,周子飛的案例與發展心理學課堂上常討論的案例「Genie」非常相似。Genie出生於1957年,2歲到13歲遭生父囚禁,與世隔絕11年,錯過發展關鍵期,被救出時,是70年代美國社會轟動一時的兒虐個案,一生沒有學會說話、生活至今無法自理。

趙儀珊訝異於周子飛的後天發展,進步幅度之大,「這真的非常神奇,有沒有可能是中原心理系或他的小學老師,用什麼方式治療或協助他,發揮了作用?」趙儀珊推測的另一個可能原因,是個人天賦,「人類的個別差異非常大,發展心理學叫Individual Difference(個別差異),有可能他的先天潛力非常好,所以即使太晚接觸刺激,仍可以激發潛能。」趙儀珊推測,關鍵轉捩點可能在周子飛小學階段,某些學習經驗也許刺激了他的發展;與此高度相關的是學習動機,「這和動機有關。如果你真的很想去做一件事,你就會去把它學起來。」

如果躲避球課是小學生周子飛最大的學習動機,那麼,少年周子飛的學習動機大概來自電玩。

學會文字以來,不少人曾誇他聰明。「同事啦,同學啦,都有。但誇獎,要看到什麼程度。有些是假的誇獎,有些搞不好是真的…」他其實知悉,這世間的讚美可略分成真誠或客套,但不論如何,「我一生中,比較厲害就是畫畫啦,還有打電動。我還參加過打電動比賽。」

鍵盤苦手 電玩成格鬥天王

周子飛在國中時期接觸電腦,他學人上網咖,想跟網友聊天,卻連敲鍵盤都有問題。「打電腦鍵盤,ㄅ在哪裡我都…我差不多找了10分鐘。好不容易,找到一個ㄅ。」

天道酬勤,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上手了。「比如我想打一個『不』字,找到ㄅ,那ㄨ在哪裡?我找找找,ㄅ,ㄉ,ㄇ,每個位置都不一樣。我玩到一個境界,發現只要看螢幕,不需要再看鍵盤了。大概用背的,每個字都打得出來。」

記不得哪一年的事,他迷上打格鬥天王。國中畢業參加打電動比賽,好多人圍觀,「比賽那天,一路一直打打打就打到冠軍了。」他還記得獎金是3千元。他滿口術語,彷彿是遊戲實況主一樣評論當年的戰事,講完有點遺憾:「可惜那時沒有照相。」

周子飛國中開始上網咖,擅長打線上遊戲,如今也常協助親友製作、剪輯影片。圖為他十分寶貝的電腦主機。

說來也真是風光。有時比賽完,一些戰友會跟周子飛討教:「你好厲害喔!你教我怎麼打。」回憶當年勇,他有點飄飄然,「我就跟他們講,你去看書就好了。看什麼書?看《三國演義》啊。」

周子飛嗜讀歷史、武俠小說,最喜歡讀《三國演義》《三國志》,有時睡前會讀《道德經》。他從文學作品中研析角色,苦思各路戰略,再把心法應用在網路遊戲。虛擬世界裡,他有自己的幫會,費心思摸索人性、經營人際關係,還曾出面幫隊友喬事,「我創過幫會,(成員)從一人變一百人,收服人心。」

年少時的周子飛大概沒想過,埋頭網路「遊戲人間」,有天竟能為他換來一頓溫飽。許多年後,他將近2個月沒有工作,待業期間,他賣掉打《九陰真經Online》攢下的裝備,「那時候就感覺比較危險,明天我吃什麼?怎麼辦?就把身上最好的裝備賣掉。」「我玩遊戲,衝裝備,一賣就賣1、2萬,就是上8591(8591寶物交易網,遊戲交易平台)買賣。」

國中畢業後,周子飛念了1個月的啟英工家就不讀了,原因是上學的距離太遠,「乾脆休學啦,第一份工作我在外場賣土魠魚羹,內場做泡沫紅茶,我等於做全場,兩邊都做。」此後他是做工的人了,他曾任鐵工、搬運工人、洗車廠工人、土水工人、包子店工人,曾賣公益彩券,也試過在殯葬公司打掃墓地、招呼客人。

周子飛做過多份工作,以勞力養活自己。圖為他開始在包子店工作,負責上下蒸籠,友人為他拍照留念。(周子飛提供)

身體大約是在包子店工作時出了問題。周子飛做了4年包子店工人,每天負責上下蒸籠,工時10小時,月薪3萬5千元。「每天就是每分每秒沒有休息,一直上(蒸籠),一直上,吃飯就吃幾秒鐘,吃一口,繼續就做…做到身體有狀況、有問題了,就做不下去。我做了4年,肩膀就開始痛。」

他在養父戴浙的引薦之下,向戴浙友人學習防水工程,一做又是3年。我們第二次採訪他時,見他四肢多處脫皮,他笑說前幾天做防水,被太陽曬的。做這行看天吃飯,做防水要看風向,雨天不能做,若要延期,就得早起趕工,「有時候拿刮刀,順著就是比較好做,逆著就不好做…」他在泥水裡觀察一沙一世界,發現處處哲理,「這些都是跟《三國志》內容有關,玄之又玄啊。」

怨成廢人 對養父恨且失望

台灣俗諺有云:生的請一邊,養的恩情大過於天。這樣的論調總是刮著周子飛的耳朵,他卻很難開口反駁。1987年有一則標題為「後天啞童打開話匣 副教授戴浙.諄諄教誨情深深 周子飛開腔.牙牙學語喚爸爸」的報導,提及戴浙受訪表示即將要送周子飛念小學,當時戴浙說:「將來可能還要培養他念大學,寫下世界新紀錄。」1988年,另一篇報導寫著戴浙的最新「研究進度」:「2年前在新竹被發現的後天性啞童周子飛,在心理學博士戴浙的安排下,將前往法國巴黎大學接受學術性的探討和研究,目前正辦理出境手續。」

1986年有則標題為「後天啞童打開話匣 副教授戴浙.諄諄教誨情深深 周子飛開腔.牙牙學語喚爸爸」的報導,戴浙表示將送周子飛念小學,「將來可能還要培養他念大學,寫下世界新紀錄。」(翻攝畫面)

事實上,周子飛沒有被送往法國巴黎,也沒有機會念大學。詢問戴浙當年對周子飛的研究方法、研究限制與結論,以及曾發表的論文或相關文獻,戴浙說找不到了。我追問,不是做了大量的錄影、錄音資料嗎?戴浙答:「錄影帶在哪裡呢?在我家裡呢。我要找。都是VHS錄影帶,受潮就完蛋了。」言下之意,目前找不到影音資料。那麼,當年的研討會資料和結論呢?他答:「那是學校的研討會,不是外面的學術刊物找得到的,名稱…應該是…『後天感官剝奪的案例-周子飛』…」我們不死心,查遍文獻資料庫,同時詢問中原大學心理系、圖書館,一無所獲。所以,這場研究沒有結論嗎?「也沒有。反正就收養,我就多了一個養子。」

我試著詢問戴浙如何看待倫理問題。既然收養了周子飛,為何以兒童監護人身分,持續對兒童進行研究?這時他稱:「那是學生們做的研究」,「別的學生給周子飛攝影,但是我們並沒有直接去處理這些data,其實我們發表的能力也不夠啦。」再追問戴浙:當時是否通過學術倫理審查?「那個不需要審查啊,」他又稱,「直接送到國科會啊。」

至於那場沒有成行的巴黎學術之旅,戴浙回應:「我想去(巴黎)。我寫信給我老師,我老師說你可以把他(周子飛)帶來。這又牽扯到收養問題了…如果不是我自己的小孩,我無法決定他的來去;但收養以後,變成有倫理的考慮。自己的小孩有什麼好研究的呢?你也不能批判我怎樣。有人說我利用他出名,這有什麼好出名的?我不出名可以了吧?」

首度訪談周子飛(右)這一天,他暫時住在戴浙友人家中,戴浙(左)坐在他身後聆聽整個採訪過程,不時插嘴補充。

我問戴浙,這場研究周子飛持續多年,當時中原心理系是否有治療計畫?戴浙答:「我們其實就在治療啊。我為什麼收養他?一個名詞叫做…叫做…常規治療。我不把他當病人看。我把他放在正常環境裡,我們包容他的差異。」他覺得「常規治療」的效果不錯,「子飛今天其實變得相當正常喔。他可以在一般人社會裡生活。他也會跟你交談,他也會過日子,他也不會做一些奇怪的事,講一些奇怪的話。」

周子飛確實「會過日子」。過的是這樣的日子:國中畢業後,他以勞力換取溫飽,自給自足至今。我們在訪談中數度問及周子飛與養父戴浙的關係,他的回應總是平淡。某日晚間,我的手機裡忽然彈出他的訊息:「你能告訴我。我該恨我養父還是不該恨養父…我跟我養父談不上話題。只要他講話都讓我生氣…又恨又失望。」隔幾天,他傳來:「我活到今天42歲,來不及了,成了廢人。我吃飯都有問題,平常打工錢,省用,打平開銷,有時候吃吃喝喝好料,都是我同學請的。」

虐打地獄 在心裡死過兩次

受訪後的接連幾天,身心受虐的回憶汩汩湧出,他陸續傳來:「我最清楚,國小一二三四年級經常煮飯做菜,給他們兩人(戴浙、戴浙長子)吃。是被逼的做。不小心煎魚,煎到黑,我又開始被養父打。簡直魔鬼人間,哭天喊地,一直掉眼淚。」「其實做家事,煮飯,我根本不想做,(但)不做(就)要被打。」「洗衣服、察(擦)地、煮飯、泡茶 ,都我一人做。(戴浙的親生)大兒子就睡覺或玩…養父看電視、睡覺。」

周子飛(左)被戴浙(右)收養初期,和戴浙的親生兒子(中)一同長大。圖為1988年,3人的午餐時刻。(蔡明德攝)

還沒學會說話,小周子飛先學會了世故。往後的採訪裡,他重複形容小學一到四年級生活如傭人,必須給所有訪客泡茶,做大部分的家務。最痛苦的是擦地,戴浙讓他跪在地上擦地,「跪得我兩個膝蓋都長出包包。」晨起買早餐,絕不能買錯,否則又要挨一頓打,戴浙總以拳頭指節重重刮擊他的後腦,連打數下至數十下,「被打(得)哭天喊地,簡直監獄裡面變態一樣。」

但他還能去哪呢?小周子飛其實想過,不如自己完結痛苦。最後一次的訪談裡,他形容在心裡死過兩次,第一次是小學時被戴浙毆打,「我心裡很不爽,我在那邊哭。我走到四層樓陽台,一直想跳下去。想想,不要,算了,再繼續忍。」

周子飛近來從事防水工程。圖為他正在為客戶家的屋頂鋼架塗刷防水塗料。(陳建彰攝)

另一次想要自毀的念頭,同樣發生在小學時期,他見脫水中的洗衣機轟隆隆地絞著衣物,突然有個念頭:如果手被絞壞了,也許就不用做家事了,他把手伸進洗衣機,又默默抽出來。

10月中旬,連日陰雨後,終於等到適合做工的好天氣,周子飛早起趕工,來到客戶屋頂陽台,使勁朝鋼架刷上防水塗料。他喃喃,其實不是沒想過,如果有機會繼續受教育,就算文科、數理不強,若在體育、電腦、美術領域發展,平行時空裡的自己,如今可還算快意?

彷彿半生都想爬出命裡的死蔭幽谷,周子飛不斷嘗試各種技能:電腦、遊戲、閱讀…,如今他卻時常惋惜,當初戴浙沒讓他去學跆拳道。

「說到人生目標,真的有點浪費,」他覺得天賦都被辜負了,他曾有跆拳夢,但上道館需要錢,跟養父提了好多次,「我說,爸爸,我想學跆拳道。他就囉哩八唆,不願意出錢。那時候我就生氣了。如果(當初)我進入跆拳道,我是不是就更強了?」他想過千百種如果,如果有機會站上格鬥擂台,也許會得名呢。「我現42歲,都浪費了。培養…還什麼教育…他心中就只有錢而已。不給他錢,他還生氣。」

談錢傷感情,鄉土劇般的情節發展了三十幾年,談到錢,這對養父子至今無法兩清。

周子飛過了不惑之年,養活自己沒問題,收支能打平,存款卻不多,年紀愈大,愈不敢想成家立業。他說出社會後,戴浙每月和他索取數千元家用,甚至曾「存」了數萬元由戴妻保管,這筆錢卻無法要回來。

戴浙卻覺得這沒啥大不了,不過是兩造的認知差異。受訪時,戴浙主動提及兩人的金錢互動,「他賺了錢,存在我這邊,我說將來給他買個房子,討個老婆。」周子飛有段時間與戴浙同住,「他住在我的房子裡,1個月賺1、2萬元,1個月要交7千元給我。管吃管住…我們是照顧他,子飛後來就認為,這每月7千元是『存』在我這裡的。」戴浙又說,周子飛的勞健保都由他協助辦理。

養父辯駁 以養狗當作比喻

事實上,這對養父子在法律上的親緣已盡,周子飛18歲那年,戴浙辦理了終止收養。「我覺得他不太聽話,覺得終止收養…但是還是照顧他。」不聽話的孩子從此不是他的孩子;法理上,兩人從此是陌生人了。

我向戴浙查證家暴細節,他沒否認,但換了個說法,稱這是「管教比較嚴格」。他說彼時單身,一個男人撫養兩個小男孩,「親生的和養子,管教方面會有一些差別…比如我自己的小孩犯錯,他會對我笑,我的緊張就降低了。他(周子飛)不是啊,他犯錯會變得更緊張,會東張西望,我對他比較嚴厲一點。」怎麼個嚴厲法?「體罰啊,體罰重了一點。」

戴浙多次強調自己是留法的心理學博士,「從心理學角度來看,(周子飛)到底不是從最小時養大的。」他以養狗為例,「你養隻小狗,從出生開始養和6個月時再養,差很多…你自己養的狗,長大以後,你把手伸到牠嘴裡,牠不會咬你。6個月大才養的狗,你帶過來,牠會咬你。」

截稿前夕,戴浙主動致電記者說有話想補充。「我沒有占有他(周子飛)喔,我想幫助他,」他又澄清:「我沒有不讓子飛讀書喔!我曾花錢讓他學開鑰匙店、栽培他…他的能力有限啊…他來到我們漢人的世界裡,我給他一些漢人資源的支持。」

半生飄零 三個家三個父親

時序入秋,周子飛幾經躊躇,決定帶我們回到海拔800公尺的五峰鄉老家看看。他算算30年來的回鄉次數,扳著10隻指頭就能數完。國中畢業時,他回來待了幾個月,適應困難,又離開原鄉。行過崎嶇,周子飛推開未上鎖的咿呀鐵門,上樓入室,見到午睡中的母親,喚了一聲,「媽,我是子飛啊。」

10年沒回原生家庭的周子飛(右)回到五峰鄉,鄰人一眼便認出他。

年過8旬的周母一時沒有會意過來。他再喚了一聲,母親突然精神了起來,下樓領我們到客廳。三十多年過去,客廳陳設依舊,只是缺了他少時回鄉見過的電視-二哥張文星酗酒過度,一次與家人打架時,電視被砸爛了,電視櫃上從此空著。這些年,父親、大哥、大姊相繼過世,周母喃喃說:「子飛啊,看見你來,我很開心。」我們試著與她寒暄,詢問當年張文星何以被賣掉,周子飛又為何輕易就被抱走,周母重複呢喃,「我耳朵不好啊,聽不見。」

周子飛的母親已經年逾八十歲了,這天她在午睡時見兒子回家,很是驚喜。圖為周母在周子飛攙扶下走出家門。

客廳後側是簡陋的浴室,周家人用了半世紀,「我記得在這裡,媽媽幫我洗完澡,我就被帶走了。」他指著磁磚剝落的陋室,思緒回到1986年,8歲的周子飛擺脫了張雄,短暫回到原鄉,卻又被帶下山,迎向未知的命運。媽媽當時是否透露,洗完澡要立刻下山?「那時我哪聽得懂她在說什麼?」他此生有過3個家、3個父親,此刻他站在那座浴室前,有些喟嘆:「我還是寧願回到張雄家,我感到比較自在。」

從山上到山下,哪一個地方更像家?「住山上也可以,張雄那邊也可以啦。可是,我就是遇到戴浙…那是人間地獄。」向他確認,如果待在張雄的小屋裡,可能一生不會說話,也沒有自由。「頂多就被關,頂多吃餿水,我還是要幹嘛就幹嘛,過一天算一天。」

「沒有生病就好啦。他們在那邊…」太陽快下山了,一旁的周母指指山的後面,雲裡的雲裡。我們確認多時,才知張文星與其他家人都在深山一座工寮裡,循線駛往山裡,終於找到張文星。眾人見周子飛到來,十分驚喜,10年不見的二姊緊緊抱住周子飛,奔跑的孩子給我們遞來運動飲料,一雙眼珠好奇地盯著他。那是他不曾謀面的甥孫,40年前,倘若那場囚禁不曾發生,或許他也是如此,被族人和祖靈擁抱著,在無憂的童年裡飛奔。

唯獨張文星一臉漠然。我們帶著許多疑惑上山,希望找到張文星,請他談談年少時認識的張雄,以及周子飛當年如何被捲入這宗「買賣」。試著一一詢問張文星,眼前的人盯著我笑,彷彿浸在酒精裡,一再重複敘述著我們拋出的問題。

1988年,周子飛的二哥張文星(左)與生父周瑞霖(右)一同在家中接受訪問。周瑞霖因酗酒,於多年前亡故。(蔡明德攝)

這真是世上最遙遠的距離-當事人就在眼前,卻什麼都問不出來了。周子飛倒是很習慣失落和失望;剛開始賺錢時,他會提著水果,搭好幾個小時的巴士上山探家人,見到的媽媽和兄姊總是醉醺醺。爸爸呢?「喝醉酒,(很早就)死啦。」這些年,他不怎麼和原鄉家人聯絡,「我對他們已經很失望。所以我就不怎麼想回去。回去就是要錢,給他們錢,結果去買香菸、買酒。」中秋剛過,每逢佳節會有朋友找他烤肉,今年周子飛一一婉拒了,中秋夜,他獨自在中壢市區漫無目的地繞行。

半生繞來繞去,他思量過,若有一天累了,也許能上山養老,但他正值壯年,「現在還不想(回鄉),我還在突破極限。」

夢想出書 寫下自己的故事

什麼樣的極限?他想起自己的各種才華,指著我們的影音記者,「比如我學剪影片,不懂的事還要請教他啊。」「怎麼講呢,我是有個目標,比如60歲,70歲,我住在山上,希望別人不要干涉我。自己要幹嘛就幹嘛,我要出書,我要寫字。」

想要寫什麼樣的書呢?他慎重思量著,「一個名詞,對教育…把我那些紀錄、經驗,看要怎麼寫。」我嘗試整理他的話語,向他確認:所以你是要寫下自己的故事嗎?「對啊。可是這樣很累呀,變得說我每天都要上網搜尋資料,(思考)怎麼用字、怎麼配詞。」

我們到訪這天,周子飛(左3)的親人們在五峰鄉深山一處工寮內聚會。這天,他見到從未謀面的甥孫(橘衣者),眾人很開心。右為周子飛的二哥張文星。

其實周子飛願意做很多「很累的事」,比如我們問他一個假設性問題:如果成為一名父親。「這個…我就不敢想,」但他顯然想過這個問題,腦中浮出畫面-只是那個畫面在未來,他想陪孩子讀書、畫畫、玩遊戲,「我會給小孩愛的教育,用整個時間去栽培他,比如看書,看小孩的思想到什麼程度。我會用父母親觀念去教他。」他堅持反對體罰,「不能打啊!打就打習慣了,就跟我一樣,就會恨。小孩難免做錯嘛,就是給很多機會嘛,包容嘛。」再問另一假設性問題:想對小周子飛說些什麼?他想了好一會兒。「感覺有點像無言的話題。對啦,比較無言。」中年男子遙想那個男童,「應該是他比較堅持吧。」堅持什麼?「堅持活下去啊,」他揚起嘴角,「就是這樣而已啊。」

  • 鏡週刊關心您:遠離家庭暴力,可通報全國保護專線113/未滿18歲禁止飲酒,飲酒過量害人害己,酒後不開車,安全有保障。
  • 鏡週刊關心您,再給自己一次機會
  • 自殺諮詢專線:1925(24小時)
  • 生命線:1995
  • 張老師專線:1980

【被偷走的人生番外篇】她的人生也被偷走 從美國公眾視野消失的「野孩」金妮
【被偷走的人生番外篇】收養的艱難 法律如何保障「周子飛們」的兒童最佳利益?
查看原始文章

查看原始文章

生活話題:冷氣團報到

冷氣團報到🌀注意防寒保暖

更多生活相關文章

01

桃園百倍奉還抽獎「同1人連中」引熱議 經發局:律師見證

自由電子報
02

回台班機爆「安檢搜出槍枝」 長榮航空:外籍旅客帶紀念子彈

CTWANT
03

「這畫面」在美國撐不過10秒!士林夜市1攤位 外國人大讚台灣:太厲害

三立新聞網
04

機車族用手機架導航恐挨罰 各種看法引網友熱議

LINE TODAY
05

跨年倒數! 台北101煙火「最佳觀賞地點」出爐

CTWANT
06

不是資費太貴!4G釘子戶還有1,679萬 不升5G最大原因曝光

鏡週刊
Loading...
Loading...
Loading...
Loading...
Loading...
Loading...
Loading...
Loading...
Loading...
Loading...
Loading...
Loading...
Loading...
Loading...

留言 133

留言功能已停止提供服務。試試全新的「引用」功能來留下你的想法。

Loading...
Loading...
Loading...
Loading...
Loading...
Loading...
Loading...
Loading...
Loading...
Loading...
Loading...
Loading...
Loading...
Loading...
Loading...
Loading...
Loading...
Loading...
Loading...
Loading...
Loading...
Loading...
Load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