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生前最後一次舉行畫展,是在2013年。
印象特別深刻,不光是因為次年動完一次攝護腺手術後,88歲的他,身體突然就大不如前,然後就是接下來我做為唯一親人照顧者的10年人生;更重要的是,他在台上致詞時所說的一段話。
我花了四、五十年的時間,好像才在藝術中找到了一些東西,才真正了解創作是怎麼回事。他說。
這個畫展比起1979那年他在歷史博物館舉辦的「50回顧展」,其實是小巫見大巫了。那回整整兩層樓的展場,展出了一百多幅作品,當時的謝東閔副總統都專程蒞臨觀展。彷彿不過轉眼間,眼前的老爸就這麼老了,30多年就這麼過去了。
那是我第一次深刻地感覺到父親的寂寞,同時被他內心對藝術創作仍然如此執著而震撼。我看到的,不只是一位即將需要有人在身邊照料生活起居的父親,而是一位可敬的藝術家,一個潛移默化了我大半生的前輩。
時間來到2023年的9月2日。
一大早因颱風逼近不斷降下傾盆大雨,卻在午後突然風雨驟停,神奇地開始放晴。
這不是一場告別式。
我要在現場展出父親的畫作,這是父親的另一場畫展。
在歷經了近一個月的孤立慌亂後,我雖然身心瀕臨崩潰邊緣,但這個聲音卻一直清晰。我相信這一定也是老爸希望的方式,用他的作品跟來送他一程的人做最後的話別。
特別挑了三首歌曲,做為現場的音樂演奏,那更像是,屬於我與老爸之間最後的對話。想告訴父親,從一個天真稚童,到如今奮游於人生酸甜苦辣做為藝術家之子的我,是這樣一步一步認識他的。
第一首歌曲是劉半農作詞、趙元任作曲的〈教我如何不想他〉。
大概是我小學一、二年級的時候吧,第一次聽到父親在某個活動上用他聲樂的歌喉演唱了這首曲子。這是我認識的第一個父親,一個多才多藝的人。
父親的歌聲有部分遺傳給我,而同時他在文學戲劇電影方面的才華,我日後也同樣受到薰陶。
從小家裡總有各種文學作品供我囫圇吞棗,一家出了母親與我兩個寫作的人,父親功不可沒。在投稿階段摸索的母子兩人,沒有給父親先過目給出意見的作品是不會出手的。
父親獲頒西班牙皇家藝術學院院士,從歐洲歸國的那年,中央電影公司的龔弘總經理正雄心勃勃要發展國片,啟航首發的《蚵女》與《養鴨人家》,便延攬了父親擔任藝術指導,父親也因此先後榮獲了兩屆亞洲影展最佳藝術指導獎。
如今或許只有在民國50年還是中影美工、而後成為大導演的王童,才記得我的老爸對台灣電影發展做出過什麼貢獻了。
王童導演不只一次在訪談或自己的回憶錄中提到,他第一次被父親為李翰祥某部古裝片設計的布景嚇到:明明是占地不大的影棚,卻用了「偽透視法」把整個景深與視野拉大了數倍!在國片發展的草創初期,父親引進了許多當時片場還不知的做法。銀幕上幾秒鐘的一個畫面,卻都是藝術指導的心血。童年的印象中,就常看見父親為某部電影的布景服裝,用水彩畫出數十張的草圖。
但是老爸的多才多藝都只用在了貼補家用上,屬於自己的純粹藝術創作才是他念茲在茲的。在眾人還不懂藝術指導這個角色重要性的年代,他為台灣電影犁出了一方田畝,然後揮揮袖不帶走一片雲彩。
第二首我為父親所選的歌曲是〈綠島小夜曲〉,因為母親曾說過,在追求她的時候,父親曾對她唱過這首情歌。這是我認識的第二個父親,他是一個勇於追求的人。
其實不光是老爸,老媽又何嘗不是如此?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年代,兩個流離失所的孩子來到台灣成了家,卻沒有像一般人立刻為了謀生飯票而放棄自我的追求。一個每天只想著藝術的男人,以母親的條件,若從現實角度考量,或許會有更好的選擇。我想,除了因為母親也是一個對文學藝術有追求的人,沒有其他的解釋了。
我就這麼從小看著,我的父母如何在現實與理想之間不斷努力平衡。母親前半生一直是朝九晚五的職業婦女,卻也從沒放棄文學創作,利用上班家務與育兒的空檔,竟也出版了三本小說。
這對於後來也走上創作之路的我來說,父母立下的典範我一直銘刻在心。不要抱怨現實環境的不如人意,如果你是一個真正擁有更高度追求的人,沒有什麼可以阻擋得了你,現實二字只不過是不夠勇敢的藉口。
第三首歌曲,我選的是原本德弗札克《新世界交響曲》序章、爾後被填上中文歌詞的那曲〈念故鄉〉。
對於父母那輩經過戰亂、國破家亡的一代而言,人生中某種寂寞荒涼恐怕是洗不去的。
老爸老媽辛苦大半輩子,一個中年罹癌早逝,一個晚年只剩身邊一個沒成家的兒子相伴。我看見父親這最後10年的寂寞,卻也慶幸老爸還有藝術常在心中,有一個精神的原鄉在支撐著他。
照顧他的這些年,每當他精神體力還不錯的時候,便一定會想提筆寫書法,由我為他裁紙備筆研墨找碑帖。那樣不可多得的靜好時光,就像是,父子心照不宣地,共同寫下了相依為命最珍貴的記憶。
父親一生最敬佩的兩位藝術家,一位是徐悲鴻,一位是畢卡索。
考上北平藝專(今中央美術學院),受教於徐悲鴻校長所得到的賞識鼓勵,是老爸一生的轉捩點。徐悲鴻對父親影響至深,甚至讓我的文學人生也間接受到啟發。父親一生西畫國畫同時並進,正因為校長當年跟他說的一句:學西畫是為了把自己的國畫畫好!在我聽來,這也是讓我茅塞頓開的一句:讀西洋文學,是為了把中文創作寫好!
徐悲鴻當年這種不講門派、不畫地自限的胸襟眼界,放在如今事事追求速成、派系資源才是王道的文化圈,畢竟有那麼點不合時宜的老派。但是父親一生對此信守不疑,我也彷彿注定承接了這份老派。
父親的寂寞,我懂。
「一個已經成熟的藝術家,一生中如果還有另一次的風格躍進與突破,那已經是非常難得;而畢卡索,這一生中至少經歷四、五次的翻轉蛻變。」
當我自己開始出書,他曾說過的這段話,一直被我擱在心上。
沒有親人家屬,只有父親生前的學生與關心我的友人,坐滿了整間會場。簡單的儀式之後,父親在2013年所拍攝的訪談紀錄片開始播放了。
畫面中,這一生不曾放棄過嘗試與創新的父親,對著鏡頭,宛若仍在對我如此叮嚀著:「一定要在生活中認真地尋找,這樣才能不斷找到新東西。」
那當下,我知道,身為藝術家之子不僅是血緣上的聯繫,而是老爸的文化DNA在我生命的深處,一直在為我發電。三代藝術工作者的傳承,既沉重,也甜蜜。
終於,老爸,你可以在你的藝術原鄉中自由奔放、盡情揮灑了,再不用被老年的軀殼禁錮、為俗世的紛擾煩心了……
藉著三首歌曲,今天我要將您在我生命中準備的三份禮物,分享流傳出去,您說好不好?……
向弔唁來賓的感謝致詞告一段落。
抬眼我看見,場廳外的走廊上,陽光正悄悄地移動。
112年九歌年度散文選
(完)
留言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