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ENE思書軒】這不是科技驚悚片。這是現實。《你的臉屬於我們》
俗話說得好,人靠衣裝,佛靠金裝,有人靠臉當飯吃。可惜我沒這副命,也沒那張臉。要是真要憑臉吃飯,我大概早就餓死街頭、客死他鄉、身無分文、兩袖清風。
別人一抬眉、一微笑,就能飯局不斷、資源上門;我笑到嘴角抽筋、皺紋橫生,換來的卻只有一句:「你還好嗎?」有人天生一臉生財,我這張臉倒像存心破財。自嘲歸自嘲,我倒也活得自在,反正靠的是腦袋,不是臉蛋。
但就算如此,想像一下這個畫面:參加一場社交聚會,一個素未謀面、油頭粉面的陌生肥宅,突然舉起手機對著我拍下一張照片。沒過幾分鐘,他竟能一五一十地說出我的名字、工作單位、住家地址,甚至連我的政治立場都如數家珍。別說好看不好看了,這時候任誰都會毛骨悚然、膽戰心驚,心頭一震,仿佛整個人被剝光般站在陽光底下。
你以為這是魔術表演?是驚悚電影橋段?錯。這不是什麼「未來已來」,這是「未來已過」──這一切都已經在現實中悄悄發生,只是我們還沒察覺,或選擇視而不見。
早在十多年前,一部美劇《疑犯追蹤》(Person of Interest)就講過這樣的故事。那時我們坐在電視機前,目瞪口呆地看著一台神祕AI系統──被稱為「機器」──如何透過監視鏡頭與數據比對,預測即將發生的犯罪。劇情步步驚心、高潮迭起,但也讓人心生狐疑:「這可能嗎?太扯了吧?」
可誰知道,十年河東十年河西,戲如人生,預言成真。
當年的「機器」只是劇本中的道具,如今卻早已化為現實中的科技系統,甚至滲透得比劇情更深、更廣。那匹曾在科幻片中奔馳的科技野馬,如今已悄悄鑽進我們的手機、門禁、街角、社群平台,甚至走入我們心裡,讓我們習慣、依賴,甚至離不開。
在這個掃碼解鎖、刷臉進門、照片自動標記的時代,我們早已習慣以「臉」換取方便。但別忘了,這些便利的前提是「自願」:你註冊、你同意、你按下「接受條款」,然後獲得快速通關、即時登入、個人化服務。習慣成自然,自然成依賴,依賴變麻痺,最後不知所失。可怕的是,當你以為你選擇了方便,其實是放棄了隱私。
《你的臉屬於我們:一家神祕新創公司終結隱私之路》(Your Face Belongs to Us: A Secretive Startup’s Quest to End Privacy as We Know It)正是一部令人坐立難安的非虛構作品。它不講未來,而是直指現在;不靠渲染,而用事實說話;不試圖嚇人,卻讓人不寒而慄。
這本書由《紐約時報》資深科技記者卡希米爾.希爾(Kashmir Hill)撰寫,她多年來深入追蹤網路隱私、數位監控等議題,筆鋒犀利、一針見血。書中揭露了一家鮮為人知的美國新創公司──Clearview AI──如何在無人監督的情況下悄悄蒐集數十億張人臉照片,打造出能「秒辨你是誰」的系統,並將這套工具提供給警方、政府機構,甚至私人企業使用。
故事始於2019年,一封匿名線報電郵寄到希爾的信箱。信中提及一個名叫Clearview AI的神祕公司,一間躲藏在紐約假地址下的神祕公司,聲稱只需一張照片,就能在幾秒鐘內查出一個人的姓名、社群網站、家庭成員、住址與過去上傳的照片──甚至是他自己都遺忘或從未見過的圖像。初聽之下,不啻是科幻小說的情節。然而,記者的本能讓她選擇跟進,這一跟,就是一場橫跨多地、歷時數年的深度追蹤調查。
我們過去總認為臉部辨識是一種「輔助科技」:解鎖手機、登入帳戶、辨識嫌犯。但《你的臉屬於我們》卻讓我們重新理解,臉孔不再只是識別的工具,而是數位監控的金鑰。它不僅辨識「你是誰」,更延伸至「你做過什麼」、「你認識誰」、「你在網路上說過什麼」。在一個面孔能夠開啟萬物的社會中,面孔本身就是一種暴露、一種潛在的罪證。
Clearview的技術本身其實沒什麼創新──相關工具與資源早已公開可得,真正令它與眾不同的,是他們不惜踩線、鑽漏洞、遊走在法律與道德邊緣。他們懂得利用法規真空,以一種「寧願道歉、不先請示」的創業精神,把本該禁忌的東西,公然商品化。
Clearview的資料來源也非高科技秘密,而是來自我們自己:社群媒體上的自拍、公開活動的新聞照、朋友標註的影像──換句話說,是我們甘願上傳、無償貢獻給網路世界的影像。這種由下而上的數據建構,如今成為從上而下的治理工具。這正是本書最駭人之處:我們正在為自己的被監控親手築起資料庫。
Clearview資料庫龐大得令人咋舌:數十億張從Facebook、Instagram、LinkedIn、YouTube、Venmo等社群網站「擷取」而來的圖片,組成一個堪稱全球最大的人臉圖譜。而你我可能早就身在其中,卻渾然不覺。
你走在街上,不需手機,不須GPS,一張模糊的街拍就能喚出你的信用評等、居住地、社交圈,甚至消費習慣。這種「面孔即身分」的時代,不僅改變了我們在公共空間的存在方式,也讓每一次現身,成了一次資訊揭露。
在許多人眼中,Google和Facebook是隱私殺手,肆意收割用戶資料,無所不用其極。但有趣的是,這兩家科技巨頭早在十多年前就已開發出類似Clearview的臉部辨識技術,卻選擇將其束之高閣。
Google前執行長施密特(Eric Schmidt)甚至在2011年明言:這項技術太過危險,不能對外釋出。這並非出於善心,而是深知一旦釋出,就等於開啟潘朵拉的盒子。這個選擇,讓這項「超能力」延後了十年問世。
希爾舉出一個令人背脊發涼的例子:紐約的麥迪遜花園體育館(Madison Square Garden)曾使用臉部辨識系統,禁止任何曾對其公司提出訴訟的律師入場。只要你臉一入鏡,警衛就能在金屬探測門前攔下你,說一句「你不受歡迎」,無需多言,無需通報。想像一下:寫一篇負評,下次你走進店裡,AI便請你「轉身離開」。
在《你的臉屬於我們》中,希爾並未妖魔化技術本身。她的批判從不落入「科技恐懼」的空泛指責,而是精準地指出:科技從來不是中立的。系統的設計者、商業模式的選擇者、資本的施力者,都共同決定了一項技術會走向何方。
Clearview的創辦人之一,來自澳洲的越南裔程式設計師尊室歡(Hoan Ton-That),與朱利安尼的前顧問史華茲(Richard Schwartz)攜手合作,吸引到極右派政治資本的青睞。他們選擇在沒有透明審查的情況下推向警方,避開主流監管與媒體曝光,並透過極具爭議的技術口號行銷產品:「為了更安全的世界」。
但《你的臉屬於我們》中反覆揭示的,正是這種口號的虛偽與危險。它掩蓋的是無數潛在的濫權場景:警方根據錯誤辨識誤捕無辜者、抗議者遭到追蹤而喪失自由、婦女進入計劃生育診所時被陌生人定位、甚至在俄羅斯與中國,技術已實際成為鎮壓工具──這些案例都已不是推測,而是活生生的現實。
書名《你的臉屬於我們》本身就是一種直球對決。「我們」是誰?是企業?是國家?還是無所不在的演算法?當你的臉不再只屬於你,而屬於一個陌生的資料庫,這就不只是監控問題,而是關於人格與尊嚴的政治問題。
希爾巧妙地穿插自身的採訪過程:她親自登入系統、上傳自己的照片,卻發現沒有任何回應;她聯繫使用者,對方原本熱情洋溢,卻突然銷聲匿跡;她不斷追問Clearview本尊,終於發現連公司地址都是虛構的,仿若現代的鬼城。這些橋段讀來彷彿懸疑小說,但每一個細節都扎實可查、無法推翻。
更令人心驚的是,當她嘗試透過警方朋友再次測試自己的照片,沒多久就收到Clearview主動聯絡,要求解釋為何要搜尋這位記者的臉。這代表什麼?代表這家公司不僅掌握每一次搜尋的內容,還主動篩查、甚至干預查詢對象──這種對資訊流動的掌控能力,堪比國安機構,卻毫無監督、毫無合法性可言。
《你的臉屬於我們》最深刻的一層反思,是它拋出了一個從未被充分討論的問題:我們是否有權選擇「不被看見」?在一個不斷被觀測、被記錄、被建檔的社會中,不願上傳照片、不願被辨識的人,不再是中立者,而被視為「有問題的對象」。
《你的臉屬於我們》在最後幾章提出了人臉辨識的未來可能:如果這項技術普及到全民層級,是否會成為另一種歧視、另一種社會篩選機制?當數位身分成為通行證,沒有留下「可辨識痕跡」的人,是否反而被拒於門外?在中國,「被看見」代表控制;在自由社會,不被看見則可能被排除。
這種雙重邏輯,是當代科技社會最難以回答的倫理兩難。而希爾的文字讓這個兩難不再抽象,而成為我們每個人都該思考的急迫問題。
這本《你的臉屬於我們》的可貴之處,在於它不是憑空呼籲,而是用完整調查與細緻敘事,構築出一場有根有據的公共辯論。希爾提出的不是純粹的恐懼,而是一種深層的制度焦慮:我們的社會結構是否足以面對這樣的技術衝擊?我們的法律、道德、政治制度,是否仍有能力制定邊界?
在現代社會中,監控不是大哥在看你,而是所有人彼此互看。而在這樣的環境下,真正自由的人不是能夠看見別人的人,而是能選擇自己是否被看見的人。
令人意外的是,在美國這個隱私法鬆散的國家,有一個州早已先知先覺。伊利諾州於2008年通過了《生物資訊隱私法》(BIPA),規定若企業要收集或使用人臉、聲音等生物資訊,必須事先取得當事人同意,否則每違規一次就罰五千美元。
這條法律讓Clearview在伊利諾州踢到鐵板,也讓其他企業乾脆不在該州上線臉部辨識功能。證明一件事:隱私不是無解的問題,而是看你敢不敢立法、敢不敢執法。
在歐洲,GDPR更是明確禁止類似Clearview的做法,使其無法在歐洲經營業務。這些實例都說明:法律不是紙老虎,關鍵在於是否有意志與決心。
《你的臉屬於我們》不是一則技術簡報,也不是一篇社論,而是一本貼近社會肌理、呼應民主脈動的現場報導文學。它讓我們明白:科技的界線從不是技術自己能畫出來的,而是需要整個社會共同參與定義。
閱讀這本《你的臉屬於我們》,讓人不禁自問:在我們為了安全願意放棄多少隱私之後,還剩下多少值得保護的人性?當我們的臉被轉化為資料、演算法與商業模式的一部分,我們是否仍然能擁有作為人的完整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