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瑞雄專欄】「內容」的終結：當AI垃圾淹沒網路世界

過去的網路是一片拓荒地，無數創作者在這塊數位天地耕耘、激盪出知識、情感與藝術的火花。如今這片天地正面臨前所未有的污染，不是病毒，不是駭客，而是由生成式人工智慧大量生產、幾近失控的低質量內容，人們稱之為「AI Slop」。

所謂AI Slop，並不單指某一種類型的內容，而是一整個內容生態系的墮落與異變。這些內容可以是假新聞、無厘頭短片、低俗笑話，也可以是毫無上下文的圖片、偽裝成真人的影片，甚至是假裝有靈魂的虛擬角色與影像。在這樣的潮流下，觀眾不再知道眼前的內容是否由人創作，也難以分辨哪些是真誠的表達，哪些只是為了點擊與演算法設計出來的幻覺。

這種變化並非悄然進行，而是以極為劇烈的速度改變世界。在TikTok、YouTube與Facebook等平台上，一支AI製作的短片只需幾分鐘製作，便可吸引百萬次觀看，創造可觀收入。內容的生產從一場藝術創作的旅程，轉化為一種流水線式的工程；從真實人生的剪影，變成只追求「停留率」與「觸及量」的實驗場域。人們點擊的，不再是某個靈魂的訴說，而是某段由機器拼貼出來的幻象。

當AI的運算能力愈發進步，從文稿生成、語音合成、影像拼接到視覺動畫無縫接軌，內容生產的門檻近乎歸零。這使得人人都能成為「創作者」，但卻也讓真正的創作者瞬間失去競爭優勢。影片不再需要攝影機、演員與剪輯師，只需一組提示詞與幾秒鐘的等待。「內容」不再是一種體驗，而成了一種模板、商品與誘餌。

在這樣的背景下，AI Slop帶來的問題並不只是「劣質」，而是徹底顛覆了網路內容的邏輯。平台的演算法喜歡新鮮、聳動、極端的內容，而AI恰好擅長創造這些。為了追求觸及與盈利，創作者不再思考「我想傳達什麼」，而是問AI「給我一段會爆紅的東西」。當創作的主體轉移至AI，人的角色就只剩下「執行」與「上傳」而已。

這樣的風潮，無疑給傳統媒體、教育、創意產業帶來了巨大的壓力。一方面，傳統創作所需的時間與成本遠高於AI生成內容，難以匹敵其速度與數量；另一方面，觀眾對內容的辨識能力與期待也逐漸下滑，從追求品質、深度與真誠，轉變為快速刺激與瞬間滿足。這不僅是對創作本身的打擊，更是對公共討論與民主文化的潛在威脅。

一些平台開始意識到這個問題，嘗試用演算法或人工審核去過濾AI垃圾，甚至像Medium一樣直接取消AI創作者的分潤資格。但這樣的做法猶如螳臂擋車。在AI生成技術日益精進的同時，辨識AI內容的難度也同步上升。當AI可以偽裝得像一名普通人，甚至模仿某個特定的網紅、主播、導演，其創作與現實的界線將進一步模糊，乃至消失。

面對這場來勢洶洶的內容洪流，社會應該反思的不只是技術如何應對，而是文化如何因應。我們是否願意繼續以點擊與演算法為導向，讓資訊的品質與價值被市場邏輯徹底吞噬？我們是否還保有對真實內容的渴望？我們是否準備好承認一個令人不安的現實：大量人類正在無意識地參與、迎合甚至模仿AI的創作節奏，而不是反思其本質與後果？

在這樣的時代，創作不再是少數人的特權，但也不再是價值的象徵。一則AI生成的影片可能瞬間吸引百萬觀眾，但這樣的短暫注意力是否能夠替代一篇深刻報導的影響力？當AI生成內容可以模仿人類的所有表現形式，真正無法被複製的，或許只剩下「創作的動機」。而當人類本身都拋棄了創作的初心、屈服於市場與演算法的偏好，那AI是否「取代」人類創作，就只是一場程式速度的競賽而已。

真正值得警惕的不是AI的崛起，而是人類的沉淪。唯有重新界定「內容」的價值與文化的標準，建立透明的辨識機制與教育素養，讓大眾理解什麼是值得花時間觀看與思考的東西，我們才可能在這場資訊混亂的時代中保住一點文明的光亮。否則AI Slop將不只是網路污染的代名詞，更可能毀掉整個數位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