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夠正視自己內心魔鬼的人，都是勇敢的人。

文／許嬰寧

東陽大約十歲的時候，也開始被架子上的各種明星照片小卡所深深吸引，但因為零用錢非常少，一個禮拜只有十塊錢，所以根本無法談得上「收集」，久久才能買一張，實在無法滿足東陽的收集慾，也無法滿足讓他想要把卡片帶到學校與人分享的心情。好像擁有的不夠多，就不足以分享一樣。他意識到自己很不滿足，也因為零用錢不夠，總在書店的展示架前面躊躇很久，想要買的太多了，無法取捨。

東陽說他已經不記得到底是怎樣開始第一次的偷竊行為。只記得當他有意識的時候，他已經有這樣的念頭，因此他故作鎮定地往書店其他排文具走來走去，走過了玩具的走道，然後又繞到書架那邊，假裝端詳書架上的書，在小小的一家擁擠書店當中，花了很多時間在閒逛，一心想要表現認真搜尋所需的商品，其實正在不斷偷偷觀察唯一的店員──應該是老闆──他永遠都坐在櫃檯後面的一個高腳椅上，那是一個很擁擠的入口角落，他的桌面也是一個玻璃展示櫃，裡面有一些計算機、打火機和一些看起來應該是比較昂貴的鋼筆。桌面上攤著報紙，而東陽總在觀察他是不是正在專心閱讀報紙，心想，趁著老闆很專心在閱讀的時候，他應該可以繞到明星小卡的區域，躲在展示架的後面，將展示架轉到自己喜歡的那一面，偷拿個幾張放進口袋，老闆應該不會發現吧？

然後，東陽還覺得自己很聰明，他絕對不會空手離開書店。他會故作為難挑出一兩張，然後走到那個對他來說有點太高的櫃檯，照價付錢，再對老闆笑一笑，最後從容離開。

就這樣，東陽成功偷了幾次明星小卡，也每次都有附帶消費。他在挑選那些小卡的時候，看見小卡上面都積滿灰塵了，他甚至告訴自己，其實那些小卡也根本賣不太出去，老闆可能也都不會發現少了幾張。再加上他總是有些許消費，因此也不完全算是偷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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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東陽在店裡面徘徊閒逛的時候，其實心裡面都非常緊張，七上八下，個子不高的他，總是希望可以從各個走道縫隙中看見老闆的表情，但又希望自己不要被看見。繞到明星小卡的架子前時，伸出的手還會有點顫抖，若有其他客人剛好也在同一排走動，好像也在挑選小卡時，東陽會退開來，讓其他客人先選。這些種種細節在他現在回想起來，都覺得自己虛假的不得了，完全無法理解一個十歲的小孩，為何會想這麼多。

而當他每次成功走出書店的那一刻，心中的雀躍、興奮和勝利感，全都在一秒鐘內襲捲上來，完全掩蓋了一分鐘前的焦慮不安。背對著書店走回家的路上，東陽會克制不住地笑出來，又一邊暗暗握緊自己的手，強忍著想要把口袋內的戰利品拿出來的衝動。東陽說，他曾試想超過一百次，老闆可能在他走出店門的那一刻，就立即尾隨跟著他出來，然後出聲叫住他，要他交出他偷拿的東西，因此，他絕對不能在離開書店的時候，馬上伸手進口袋掏出小卡，以免被背後的人看見。

東陽吞吞吐吐地說：「其實根本沒多少錢，那幾張小卡也不知道去哪裡了，連當時偷拿的是哪些明星的小卡我都想不起來了。」

我關切地接：「你描述得好仔細，感覺像是不久前才發生一樣，雖然那時候偷拿的小卡沒什麼印象了，但感覺起來一定有什麼特別卡在心裡的感覺，讓你今天想要提起這一段。」

東陽苦惱地說：「嗯，偷了幾張我真的不記得了。可是卡在我心裡的是，我是個小偷。」東陽吸了一口氣，鼻子快要轉紅的時候，他刻意放慢了速度：「後來有一次，在我走出那家書店的時候，老闆真的跟在我後面，叫住了我，我記得我像個機器人似的回了頭，他問我有沒有拿了什麼，我鎮定地否認，他也沒有再追問。我全身僵硬地走回家，只有五分鐘的路程，卻是我印象中最漫長的路。那天起，我再也沒有去過那家書店，而且我再也不敢經過那家店門口，無論如何，都要繞道而行。」

「我一直都不能接受，我是個小偷。」

我看到了東陽對自己的失望和難過，埋了十幾年的祕密，從一個十歲小男孩的記憶裡，到三十歲的男性軀殼裡，深深烙印，沒有遺忘過的祕密。

我仔細端詳東陽，東陽是一位外表中上、學歷過人，而且談吐得宜的男性，從他的打扮當中可以看出經濟並不匱乏，而如今卻因為提及小時候的偷竊行為，而蜷縮在沙發裡，頭低著始終沒有抬起來過。我不得不指出他的勇氣，「這對你來說一定非常不容易，說出這件事情。你說『小偷』兩個字的時候，是什麼感覺？」

「說真的，有時候我覺得無所謂，反正是小時候的事情，都過去了，也沒什麼人知道。但其實，我覺得我很糟糕。更糟糕的是，我發現，我看見想要的東西就會出現偷的念頭。」

看到想要的東西就會出現偷的念頭，那是一種對自己所擁有的還不夠滿足的延伸需求。偷竊，是常見的偏差行為之一，有些個案是在幼年的時候受到嚴厲的管教，或是物質慾望的過分壓抑或親子情感疏離，加上情緒無法及時疏通，可能導致個案自行轉向其他方面尋求滿足，進而產生偏差行為。當個案初期出現偏差行為時，家長或師長若能善加了解其背後的動機並適當的溝通及包容，個案有很大機率能夠減少其偏差行為。反之，若在行為發生後個案感受到更嚴厲的否定、更緊繃的親子關係或負向情緒，個案的行為可能不減反增，伴隨陣陣的焦慮和更多的抵抗。

「我需要很努力去克制自己不去偷別人的東西，高中住校的時候特別痛苦，所以我乾脆跟爸媽說，我無法和別人同房，因此退掉宿舍，寧可每天回家睡覺，來抑制自己想要拿別人東西的想法。」

「你拿了什麼呢？」

「其實都是小東西，或者是零錢，我不會全拿，所以頂多幾十塊，有時候就是自動筆或是耳機，然後我也不會拿來用，只是收起來而已。」

東陽回想起高中，痛苦的表情還是非常清晰。

東陽曾經偷拿了同學的東西後，看見同學找不到的焦慮神情，讓東陽輾轉難眠，在同學決定告訴學校老師之時，東陽趕緊偷偷又把東西放回原位，然後假裝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我一直在做傷害自己、傷害別人的事情，然後就不斷地想要逃跑，不敢面對身邊的同學。只要是被我偷過的人，我都希望再也不要見到他們。」

「見到他們，就會提醒自己你做過的事情，讓你更加焦慮，只能逃避。」

「對，但我還能逃到哪裡去？」東陽不自覺地摳著手指，他的手指已經被他摳出好幾個洞。

「你有發現你會摳手指嗎？」

「我知道，因為傷口通常要好幾天才會好，但當下我其實沒有意識，摳到流血了我才發現，可是又克制不了。」

「摳手指就像偷東西一樣，反覆發生，無法克制。」

「是……是沒錯。」東陽小聲地說，「但我會告訴自己，摳手指是我自己的事情，又沒傷害到別人，所以沒關係。」

「嗯！你這樣講起來，的確摳手指和偷別人的東西不一樣，因為你如果拿了自己的東西，那就不叫偷。」

「但我還是會『拿』家人的東西，他們也都知道。只是家人已經接受了吧，我就是會拿，然後等到他們發現了，我也會交出來。如果是錢啦、貴重的東西，他們就會自己鎖起來，或乾脆不要放在家裡。」東陽苦笑著說，「我妹之前還會把她的東西挪去放她男友家，那時候她告訴她男友我會偷她的東西時，我超生氣的！」

東陽聲音裡的情緒一直都平平的，起伏不大，但肢體上卻很明顯地不斷摳著手指。和他談過兩次後，我心裡也會想：在這諮商室當中，會不會有讓他想要偷竊的衝動？如果有，他會想要拿什麼？他會不會願意和我討論？

「你最近一次想要偷東西是什麼時候？」

東陽對我的問題好像嚇了一跳，他吞了口口水後說：「剛剛。」

換我有點意外，但也很高興他願意分享，「你看到了什麼讓你想拿走？」

「剛剛我去上廁所，在這邊的廁所洗手臺下……」東陽低著頭，突然停頓很久，比起他以往的談話方式，現在顯然是比較困難的。「我知道你聽完一定會覺得我很怪，一般人可能不會這樣做，我有打開洗手臺下面的櫃子，看了一下裡面的東西。」

「嗯？你看見了什麼？」

「很多啊，衛生紙啊、女性衛生用品啊、清潔用品啊、牙線棒那些的。」東陽頭更低了，「我本來想拿走一盒牙線棒的，但我沒有拿啦。」

「為什麼？」

「因為……因為我沒有口袋，沒有包包，根本不可能拿出來，還不被發現。」東陽脹紅了臉。

「哇，這一定需要很大的勇氣。」我凝視著東陽，「你現在告訴我這些，有什麼感覺？」

「我覺得感覺超糟的，就好像面對以前被我偷過的同學一樣，雖然我沒有拿那盒牙線棒，但我知道妳現在是怎樣看我的。妳一定覺得我很糟糕，然後妳會擔心，我以後會在這邊偷東西。」

「我知道你沒有拿，我知道你以前有拿過別人的東西，但你剛剛沒有。」

東陽不說話。

「而且我知道你剛剛很勇敢地告訴我你的想法。包括你的衝動、你的顧慮、還有現在你的不安。這很不一樣，今天是什麼原因讓你願意告訴我，這個東西的主人，你想偷的衝動？」

東陽懊惱地說：「因為妳問我了啊！而且，妳可能會看穿我啊！我實在不想連心理諮商都在說謊！」

我微笑地看著他，「你做到了，沒說謊。」

東陽沒有特別的開心，只是淡淡地點了一次頭。

東陽是一個我經常想起的個案，想到他，就會讓我深刻感受「不自由」。只要想像我是東陽，想著無論我在任何地方，張開眼所及都是誘惑，我不想拿走別人的東西，卻又克制不了自己的衝動，我連有什麼東西可拿都不知道，卻無法克制我的念頭，那是一種多可怕又令人厭惡的感覺。

其實我們身邊有不少人是必須天天和焦慮共存的，只是我們不知道而已。有些人長期在對抗面對特定事物、特定場所、特定想法的焦慮感，例如無法處在密閉空間，因此無法搭飛機、去電影院看場電影；害怕死亡，每天都會因為想到死亡而陷入不可自拔的焦躁恐慌；害怕某個字詞，當任何人講到那個字詞就會令人像發瘋一樣抓狂；害怕自己體重過重，總是花費不可置信地力氣去控制自己的熱量攝取；甚至，害怕自己做出不對的事情，偷竊、偷窺、傷害別人等，這樣的想法是如此固著，無法透過理性分析或自我對話來剷除，讓當事人痛苦不堪。

這些人的害怕焦慮乍聽之下不太科學，但他們的痛苦卻真實存在。透過和他們對談，會發現那些找不出道理的恐懼是極度可怕的，加上很難得到別人的同理，未知加上孤單，痛苦往往令人難以想像。

然而，能夠正視自己的內心魔鬼的人，都是勇敢的人，即使和魔鬼對抗是辛苦且漫長的，但我們學會認識自己的魔鬼，並將自己曾經不滿足的部分也都一一接受，原諒了那個曾經讓我們焦慮、不安、被處罰的魔鬼，也原諒了當初無法給我們更多的照顧者。

當我們和自己和好了，魔鬼其實就是你幼年內在的孩子。

※ 本文摘自 《誰沒有內心戲？正視心中起伏的劇情，挖掘真正的情緒來源》，原篇名為〈02　東陽──我看見想要的東西就會出現偷的念頭〉，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