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化天地寬》：長卷記遊八卦山，詩畫並列與釉火之間，風土創作的現場
彰化縣立美術館本次展出的林文嶽個展《筆化天地寬》，是藝術家「十年計畫」中的重要一站。展名中的「筆化」，不僅指筆墨運行於紙上的痕跡，更寓意「一筆一化」，以筆化形、以墨化境，使山水草木皆由筆端而生，回應張璪所謂「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的創作信念。自 2020 年起，林文嶽啟動「每年一展、每檔皆有全新創作」的長程規劃，透過持續性的展覽節奏，讓觀眾在不同時間與地域背景中，觀察作品語言的變化與深化。彰化之行，他如同仿效古人「走萬里路，讀萬卷書」的方式，踏遍八卦山區，「窮其變化」，既是巡迴計畫的延續，也是與地方山水、文化進行一次具體的對話。
「筆化天地寬」展場現場照。圖/林文嶽工作室提供
展覽內容涵蓋書畫、陶藝與書法等跨媒材作品，延伸自他長年關注的「筆化」、「氣韻」與「詩」。林文嶽始終將創作視為與自然的往返：從提筆一點到鋪展成山川氣象，不只是造形，更是心境的流露。他的筆墨語彙雖根基於傳統，但並非固守古法，而是在保有筆線與墨韻層次的同時，融入對色彩、結構與材質的新詮釋，使作品在當下語境中保持生動與開闊。
「筆化天地寬」展場現場照。圖/林文嶽工作室提供
生於台南白河的林文嶽，深受范寬與蘇軾等畫家的精神影響，強調師法自然、澄懷觀道。他以書畫為本，兼及陶藝與書法，逐漸形成跨領域的創作方法，善於在不同媒材間轉換筆墨的氣息。無論是紙本水墨的大尺幅山水、釉彩陶燒的色層交融，或是以詩畫並列的觀看方式，他都在尋找一種能承載時間、情感與自然呼吸的創作語言。此次彰化展覽，不僅延續多年積累的創作主題，更將視野引向八卦山脈與風土人情，以地域觀察對位筆墨運行，建立作品與觀者之間的視覺對話。
林文嶽作品《在溪邊自然詩系列作》。圖/林文嶽工作室提供
場域踏察、自然觀看與詩畫並列
一進展場，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山色步步新mdash八卦山郊原記遊》（約13.56公尺長），此作為首次發表。林文嶽先到彰化縣立美術館做場地觀察，確認該空間適合「自然攤開」大尺幅畫作後，便在八卦山一帶考察幾天，穿梭部落、果園與田園取景；構圖不是從紙面起步，而是從實地風景感受出發。他強調「畫是真實世界」，在不斷修正中讓身臨其境的感覺成立；所謂「自然觀看」也在畫面中成形：遠在天際與樹間的老鷹，因心境之近而成為畫面的「近」；而在地觀眾來看，甚至能辨識視角與場景特徵，這種地域性的視覺記遊也反過來改變了他過往的構圖思維。創作過程亦遭逢颱風，突發的漏水，長卷浸濕；他反覆吸水處理、停電時戴頭燈續作，細心掌握乾濕交界，最後「把畫救回來」。今日所見，畫面仍留有「見過水」的痕跡與時間的氣息，這些偶然介入，與八卦山的季候一道，被作品記錄。
林文嶽作品《山色步步新mdash八卦山郊原記遊》。圖/林文嶽工作室提供
林文嶽作品《山色步步新mdash八卦山郊原記遊》。圖/林文嶽工作室提供
與八卦山相鄰的《筆墨揭涉荷花新》（九聯屏，總長約 9.45 公尺），凝聚了林文嶽多年修煉之心力。他自述歷年畫荷已逾十萬朵，並以白河自家「三方田地耕植不輟」為喻：其一，荷田揭涉：種蓮、觀蓮，以身入境；其二，心田自悟：覺察荷的長養與時令變化；其三，硯田筆耕：將體悟回返於紙上。他強調自己追求的「畫荷貴自然」，是「自然寫實的精神」，而非學院派的形式主義；取法古人，卻不為象徵所困。王維「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為他提供了詩畫互涉的框架，使其作品中不時可見詩與畫並列的展示方式；石濤所謂「一畫」之旨，指向由心生形的起點，「多端」僅是畫的面目，本質則歸於「一畫」；而王陽明「有心求異，即不是」的提醒，則讓「新」回到品質本身，而非技巧的變招。此作一大特徵，是詩與書法與畫面並列。文字並非註解，而是與荷葉、梗影相互呼應、共成呼吸節奏：觀者既能在畫中見時序與風光，也能在字裡行間讀到他對自然與心境的持續凝視。
林文嶽作品《筆墨揭涉荷花新》。圖/林文嶽工作室提供
林文嶽作品《筆墨揭涉荷花新》。圖/林文嶽工作室提供
筆墨入窯，心源與物性的並行
若說書畫部分展現的是林文嶽在紙上「筆化天地」的修煉，那麼陶瓷作品則是他將這份氣韻引入窯火世界的實踐。筆墨之外，《寂靜之光》把他在泥火之間的體悟具現為形。此件釋迦牟尼佛柴燒泥塑，由「菩提樹」與「佛像」二件組合而成，姿態非雙盤也非結印，而是他所說的「最輕鬆的散盤」，手自然置於膝部關節點，樣態自然，他並以文學性閱讀佛典，不以教義或圖像學作權威，因而把「降伏其心」視為創作的內在練習：從自我意識走向生命意識，再回到自然意識。技術層面上，此作無釉，取自然落灰，厚胎高風險，整個燒成歷經颱風、停水停電，只能放慢，寧可「成其自然」而不以化妝釉遮蔽。落灰在褶皺與指痕上留住了時間，泥土被火「化」為石，視覺上卻更接近呼吸中的肉身。這裡的「寂靜」，不是空無，而是萬音俱寂後的通透：與其說是宗教雕像，更像是把「自然修行」的狀態，安置在展場的一隅。古語云「法無定相」，在此得了一個質樸的證明。
林文嶽作品《寂靜之光》。圖/林文嶽工作室提供
壓軸的釉中彩作品《荷韻悠悠》則顯示了他在材質與工序上的獨立路徑。他明確區分「釉中彩」：在歷來陶史上的物理色（釉內元素滲透、形成色澤）與預製釉料跟他所言之一般廠製陶彩「彩繪」的有意識行為，與他作品之不同：其在器壁上以筆觸書寫，再讓火與釉接手。作品所用材料來自日常所及：蓮蓬灰、植物灰、石灰石、關子嶺溫泉泥，這些在地元素經調製成為釉與色的基底，入窯後在高溫下湧動，生成近乎獨樹一格的肌理與層層透底的光。器形飽滿而不肥滯，筆線跨越彎度仍保骨力，像在立體的「紙面」上寫一場自然景象。這一跨媒材的延伸並非離開筆墨，而是把「筆墨精神」帶去考驗：讓偶然與控制對坐：一邊是書寫的節奏，一邊是火候的不可預期。結果是，筆不失其筋骨，釉亦不失其樂趣；物性沒有被觀念壓扁，觀念也沒有被物性吞沒。這兩件作品，分別取自精神象徵與材質探險的兩端，卻在林文嶽的手中形成呼應：一如他在紙上、在泥土間同樣追求的，是從自然與心源出發，經由雙手與時間淬煉而出的「真實存在」。
林文嶽作品《荷韻悠悠》。圖/林文嶽工作室提供
由山入掌，百鳥、草蟲與陶印
除了主軸的書畫與陶瓷，林文嶽此次在彰化還帶來數組各具風味的作品，為展覽增添了更多層次。《百鳥寄語》以紙本描繪各式鳥類的神態，既有細膩的羽毛刻畫，也有略帶留白的動態捕捉，像是凝結了一場瞬間的野外觀察；《草蟲集》冊頁則延續他對自然微觀世界的興趣，小至蜻蜓、螳螂，在筆端皆有靈性的棲止感與呼吸感，佐以林文嶽寫的自然詩，彷彿置身體驗其與自然接觸的靈性體驗。展場一隅還陳列了數十枚以《金剛經》為題的陶印，材質、造型與字跡相互呼應其心境，可一窺他長年於佛經書法中的沉潛與轉化。
林文嶽作品《百鳥寄語》。圖/林文嶽工作室提供
林文嶽作品《陶印:金剛經》。圖/林文嶽工作室提供
這些作品並非旁枝，而也是構成林文嶽藝術世界的主脈：它們將觀者從八卦山的遼闊視野，帶回到手掌間的微觀天地，從釉火的溫度回到墨韻的清涼。觀展動線上，觀者可以先從大尺幅書畫感受他在地域與自然間的呼吸，再轉入陶瓷與印章領域，看見他在火與土的媒介中尋求的另一種筆意；最後在小品冊頁與工筆之中，體會他對細節與生命的凝視。整體而言，這場展覽既是「十年計畫」中一次地域性的深耕，也是一次媒材與視角的完整展現。林文嶽以書、畫、陶、印構築了一條多層次的觀展脈絡，觀者可以在其中遊走、停留、回望，找到屬於自己的節奏與感動。這不僅是一場視覺的旅行，更是一種在不同材質與時間中，反覆對話與沉澱的體驗。
林文嶽作品《百鳥寄語》。圖/林文嶽工作室提供
展覽資訊
筆化天地寬-林文嶽創作展
開始日期｜114年07月30日
結束日期｜114年08月10日
展覽地點｜彰化縣立美術館五樓展示室A
開幕式｜114年8月3日(日) 14: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