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利略羽毛》真空中的雕塑語言，當代藝術如何在失重的觀看裡尋找主體？
當代藝術尚能擁有自身的真空嗎？這或許是這次張乃文個展《伽利略羽毛》，於今時提出的核心探問。展覽名所借用的，是1971年阿波羅15號太空人於月球表面實驗重力的瞬間：鐵鎚與羽毛，在真空中以等速落下，終於真正推翻了亞里斯多德「物體下墜速度取決於重量」的古典權威，也象徵科學觀測取代舊有秩序的時代轉折。藝術家張乃文選擇這一科學史場景作為展覽標題，不只是借用圖像意象，也並非想要科學性的重演這物理現象，而是將「羽毛」、「真空」、「權威」與「觀看」交織為哲學結構的隱喻；藝術是否也如羽毛，在無法觀察的真空中緩慢墜落，承載一種被看見的期待，卻也背負誤解？
「伽利略羽毛」展場現場照。圖/問空間Ask Art Space提供
張乃文以雕塑作為語言系統的修辭工具，挪用、錯置、穿鑿文化符號與材料傳統，在幽默與破壞中抵抗藝術作為社會服務業的傾向。他的作品透過視覺形象的解構，如這次的羽毛、佛像、派大星，建構觀看的錯亂與語言的破綻。展覽以「真空」與「羽毛」為展覽核心詞彙，不單是物理條件的借喻，更回應藝術於今日語境中所面對的語意稀薄、象徵濫用與制度化解釋之困局。藝術是否還能保有自身的下墜速度？是否仍具備不為觀眾理解的自由？在這場展覽中，不妨藉由其中四件雕塑作品，在三個展場區域中，推演語言、權威與符號的裂解與關係。
「伽利略羽毛」展場現場照。圖/問空間Ask Art Space提供
語言被雕穿，觀看陷阱與真空寓言
第一展區的作品《LOVE》與《G20》，便以鮮明的符號與結構，引領觀眾進入觀看與解讀的斷裂現場。展覽空間入口處的《LOVE》由蛇紋石雕成，其表面可見陰刻穿透的 ldquoLOVErdquo 字樣，羽毛狀大理石置於其前，試圖給予觀眾一種可解讀、可命名的視覺形象。但這種 「假裝看得懂」的設置意圖，本身即成為對當代藝術「服務於他者」之傾向的反諷，它並不是圖像化的邀請，而是指涉語言作為結構性幻象的解體陷阱。張乃文援引羅莎琳・克勞斯（Rosalind E. Krauss）對藝術主體性的批評；認為當代藝術不再擁有原初的主體性，而是被文化語境與制度塑形的結構性產物。作品的陰刻文字穿透材料結構，留下的不是可供命名的「表面」，而是不可解讀的「自然面」：那既是一種破壞語法的雕塑行動，也是對當代觀者觀看焦慮的批評。
作品《LOVE》於展覽門口。圖/問空間Ask Art Space提供
張乃文作品《LOVE》。圖/問空間Ask Art Space提供
《G20》則以二十座石雕佛像圍繞地球的方式擺置，戲仿國際組織G20的會議場景，卻留出佛像與地球之間的空隙，一種象徵真空的空白地帶。這不只是空間佈局的巧思，而是張乃文對當代抽象與象徵語彙的雙重懷疑：佛像之間的距離使地球「無所附著」，如同象徵意識如何在語言與圖像間浮游，失去重量；同時也暗示東方文化中對於「虛無」的接受與坦然，對照西方哲學中對「有」的執念與具體化衝動。作品構成展覽的思想亮點；觀看已非關於感知，而是一場被引導、被假裝理解的社會行為。藝術家的回應則是將語言雕穿，讓觀看落入真空。地球與佛像之間的空隙，既是觀看與信仰的落差，也是東方哲學裡莊子「離型」的空間寓言。
張乃文作品《G20》。圖/問空間Ask Art Space提供
幻象與權威的倒置
第二展區的主軸作品《三昧海》將展覽主題從觀看機制推向神話結構的諷喻。作品以一尊石雕外道像為核心，形體上纏繞著類似生殖器官的造型，參考自《三昧海經》中佛陀與外道比拼「陰馬藏相」的寓言故事。此一經文在描述外道與佛的法力競爭與幻象對抗，其中佛陀最終藉由幻術取勝，卻也引發關於真實與幻象之間界線的辯證。張乃文選擇以外道取代佛像，反轉視角指認權威的建構：這些被歷史贏家書寫為「異端」的身體，是否反而更具實質與重量？雕塑中肉身的裸露與誇張，既是對佛教三十二相的諷喻，也對應西方考古圖像中如勞孔像般以痛苦與扭曲構成的真實形象與歷史意義。
張乃文作品《三昧海》。圖/問空間Ask Art Space提供
《三昧海》的命名不僅指涉經文，也引出「海」作為佛教語彙的延伸意象：既是「三昧」境地的反思流動，也象徵信仰權力下無可測度的語意與強度。在這件作品中，張乃文以一種幾近戲謔的形式語彙處理神聖敘事：雕塑形體呈現怪誕與象徵混合的姿態，但其誇張的性徵與荒誕比例，卻使觀看無法停留於敬畏或崇拜之上。這種扭轉回應了藝術家一貫的策略，將觀看導向混淆與不確定，抵抗藝術被制度「看懂」的宿命。
張乃文作品《三昧海》與《海鞭》。圖/問空間Ask Art Space提供
若說《LOVE》與《G20》提出觀看與語言的問題，《三昧海》則將視角轉向神話體系本身。神話不再是提供信仰的結構，而是被揭露為語言暴力的遺跡；佛陀不再是啟示的象徵，而可能是操弄幻象的建構者。張乃文指出了一種歷史重寫的可能性，不再以真理命名之，而是保留語言的斷裂與材料的重量，讓雕塑重新成為知識體系的破口。他讓觀眾看見：藝術不只是一種象徵，而是對象徵本身的拆解。
囚禁的視線中，神話拼貼與政治寓言
第三展區的核心作品《Oh! MAGA》將張乃文對神話、權力與現實政治的諷刺語法推向另一個高峰。這件作品以大象為造型主體，象背上置有一個鐵籠，裡面囚禁著派大星玩偶，這個來自兒童卡通《海綿寶寶》的角色，因其粉紅星形外貌而被符號性挪用，進而投射出一層關於國族、政黨、意識形態與神祇象徵的多重意涵。在語境上，這件作品整體結構對應美國共和黨的黨徽大象，以及當代國際貿易的「關稅」議題，作品名稱中的「MAGA」則直指川普時代的口號「Make America Great Again」，將當代右派政治的視覺象徵與集體情緒封存於雕塑之中。然而，張乃文並非僅止於時事梗或政治挪用，而是透過神話的邏輯回望當代權力運作的荒謬結構。六牙白象亦為普賢菩薩之坐騎，意即佛教神話中承載智慧與德性的神獸，而神的坐騎也是部份故事中禍亂人間的動物，在這件作品中更引伸化為了當代政治中黨派鬥爭的符號。這種象徵的置換，揭示了權力如何透過形象進行自我神聖化與遮蔽。鐵籠中的星星看似被囚禁，卻也因此成為注目的核心，張乃文在此處揭示視覺操控的悖論：我們凝視的是囚禁的物件，卻無視於籠子與象背的運作機制。
張乃文作品《Oh! MAGA》。圖/問空間Ask Art Space提供
《Oh! MAGA》不只是單件政治雕塑，它更像是一種對語意封閉與視覺操控的批判機制。作品以幽默的外觀包裹一層層符號語境：從共和黨大象、到普賢坐騎、再到卡通腳色派大星，其多重拼貼使觀者陷入閱讀困境，卻也因此揭開當代媒介如何以過度明確的形象遮蔽真正的語言問題。張乃文讓這件雕塑既成為「看得見的荒謬」，又在觀看過程中製造迷霧。這正是他整個展覽所採取的批判方式：不講道理，而讓荒謬本身變成語言的展開。
張乃文作品《Oh! MAGA》與《熱島》。圖/問空間Ask Art Space提供
觀看的真空中，在失重重新思考藝術可能
整體而言，《伽利略羽毛》並非透過單一敘事線或形式語彙來組構其展覽邏輯，而是在三個展間中，透過雕塑、裝置性擺放與空間構造的組合，緩慢拆解「觀看」「形象」「理解」這三個現代藝術所依賴的認知預設。從入口的《LOVE》到第二展間的《三昧海》，再至終場的《Oh! MAGA》，每一件作品都像是預先設下的陷阱，以可辨識的符號引導觀者進入，卻在細節處製造裂隙，使人逐步察覺所見並非所是。張乃文不斷逼近觀看的閾限，不只是看得見與否，而是「看懂」這件事本身如何成為一種誤導性的設計，一種當代社會制度化後的幻象機制。
「伽利略羽毛」展場現場照。圖/問空間Ask Art Space提供
他並不企圖重建藝術的主體性，而是誠實地指出它已然崩潰。如同他對羅莎琳middot克勞斯的引述所示：「藝術已喪失主體性，變成在服務他者。」張乃文選擇不從創作中重建穩定意義，而是在雕塑的縫隙中揭露現成語言的自我矛盾，以幽默、荒謬與嘲弄作為雕刻刀，戳破當代藝術在跨領域、政治正確、社群傳播等語境中所構築的華麗空殼。因此，《伽利略羽毛》不只是一次展覽，更像是一場感知上的「自由落體實驗」：它讓我們回到月球真空的那一刻，想像羽毛與鐵錘同時落地的荒誕瞬間，當引力被取消，形象失重，我們才能重新思考藝術如何在無法安置意義的情況下，仍然成立其自身。張乃文不為我們解答，而是製造那個「真空」，讓觀看在失效中重新取得可能。
展覽資訊
展覽地址｜臺北市大安區永康街23巷23之1號1樓
（捷運東門站步行5分鐘）
開放時間｜每週三~週六，下午2：30- 晚上6：30
展出日期｜2025.07.12(Sat.) ndash 2025.09.14 (Sun.)
開幕茶會｜2025.07.19 3:30 PM（臺北一館）
座談會｜2025.08.09 2:30 PM（臺北一館）
聯絡電話｜02-2272-2228／0922-722-228 趙總監
座談資訊
《伽利略羽毛》座談會
主講人｜張乃文
與談人｜劉柏村、劉俊蘭、趙茂東
日期｜2025年8月9日（六）下午 2:30
地點｜問空間（臺北市大安區永康街23巷23之1號1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