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蜜莉在巴黎》醜化東歐女性再被「炎上」
Netflix 熱播影集《艾蜜莉在巴黎》，曾被譽為「新世代的《慾望城市》＋《穿著 Prada 的惡魔》」，劇情描繪美國「傻白甜」女子艾蜜莉，勇闖巴黎行銷／時尚圈的職場、交際、愛情歷險。
然而，2021 年底首播的第二季，卻因將艾蜜莉來自烏克蘭的語言課同學佩卓，描繪成害怕被法國驅逐出境、缺乏時尚感，並且在商場順手牽羊偷竊的人物，種種偏差的文化形象塑造，引發不少爭議。
烏克蘭文化部長 Oleksandr Tkachenko 於 Telegram 公開批評：「影集中，一個烏克蘭女性有著誇張漫畫式的形象，不僅不可被接受，更是一種羞辱。」據烏克蘭媒體報導，他已向 Netflix 提出申訴。
其實《艾蜜莉在巴黎》早於首季便迎來罵聲，許多觀眾與影評皆指出影集偏差、錯誤描繪法國及歐陸文化，令主演及製作人之一的莉莉柯林斯，也曾於訪談提及第二季會專注改善內容的「多樣和包容性」，對照如今的爭議呈現手法，也顯得頗為諷刺。
影劇中的「文化呈現」始終是門學問，如何能確切呈現一國一地的風土民情？面對文化歷史該如何改編？既要符合史實，同時又得兼具娛樂甚至批判性，實為挑戰，影集《王冠》、《天造地設》、電影《芭樂特》就皆曾惹議，甚至引發「故事發生地當局」之批評。
長年有著「白人優勢」的好萊塢，又如何藉由影劇深化有色人種、非英美文化的「刻板印象」，持續邊緣化非白人族群，使得亞裔不是「書呆子」就是「功夫高手」、俄羅斯人總是「粗鄙酒鬼」、黑人則往往最先「一命嗚呼」？
讓當局「不開心」？《王冠》、《天造地設》皆曾惹議
我希望螢幕前後的多樣性和包容性，能成為我們真正關注的事情，在鏡頭前雇用新人，為不同角色賦予新的故事線都同等重要。
──《艾蜜莉在巴黎》主演、製作人莉莉柯林斯
《艾蜜莉在巴黎》具爭議的文化呈現手段，已非 Netflix 作品遭各地政府或官員批評的首例。知名英國影集《王冠》，描繪現任伊莉莎白二世統治時期的傳記故事，場景、服化皆高度還原史實，但由於故事涉及皇室成員，多半情節也多屬編劇臆測，尤其影集第四季進入 80 年代，描繪查爾斯王子與黛安娜王妃間的愛情興衰、女王與前首相柴契爾的嫌隙內幕等，引發觀眾「吃瓜」看戲議論，揣測影集的真實性多寡，因而致使英國政府的抗議。
前任英國文化大臣 Oliver Dowden 曾接受《星期日郵報》專訪，表示將寫信請求 Netflix，讓《王冠》每集開頭冠上「劇情純屬虛構」警語。他說：「如果不這麼做，我擔心沒經歷過那個時代的年輕人，會誤以為影集的情節都是真的。」
《星期日郵報》更指出，該劇第四季上架首週，即累積 2,900 萬觀看次數，已比 1981 年查爾斯、黛安娜世紀婚禮的收視人口還高出 60 萬，可見影集的影響無遠弗屆，然而 Netflix 並未正面回應此爭議，《王冠》目前也仍未添加「警語」。
另一部於 Netflix 上架的影集《天造地設》，由英國 BBC 團隊製作、《傲慢與偏見》影集編劇 Andrew Davis 改編同名小說，描述印度獨立後 4 個家庭之間，年輕人不惜抵抗種姓制度與族群藩籬，奮力求愛的故事，為英國電視史上罕見的「印度歷史劇」。
然而，劇中卻因印度教女主角與穆斯林男性的浪漫接吻場面，刺激印度教人士的敏感神經，印度人民黨旗下的青年陣線主席 Gaurav Tiwari，更直指影集鼓吹「愛情聖戰」，甚至在社群發起「拒看活動」。
「愛情聖戰」（Love jihad）是在印度興起的陰謀論，意指穆斯林男性有計畫地透過戀愛、婚姻，使其他信仰的女性皈依伊斯蘭教。Gaurav Tiwari 因此也向警方申訴，要求 Netflix 刪除令人反感的場面，並希望 Netflix 與影集主創出面致歉。
2020 年 11 月，兩名 Netflix 當地高層人員遭警方登記指控，並且展開初步調查，根據其所可能違反的印度刑法第 295（A）條「激怒和侮辱宗教感情和信仰」，可處 3 年有期徒刑和罰金。
上述案例的影劇作品，雖然皆為跨國製作，但至少主創團隊皆由故事發生地的創作者主導，因此其「文化呈現」，未必如由美國主導的《艾蜜莉在巴黎》，表現出法國、烏克蘭人物形象，有所謂「代表性」問題。不過另一個知名案例電影《芭樂特：哈薩克青年必修（理）美國文化》，恐難以迴避此情況。
《芭樂特》是在嘲諷美國，還是醜化哈薩克？
該片主創之一的男主角演員薩夏拜倫柯恩，早在其喜劇節目《Da Ali G Show》，就創造出號稱為哈薩克記者的「芭樂特」一角，在英美街頭訪問路人、甚至是川普等政商名流，見縫插針發表厭女、反猶太主義言論，甚至講述希伯來語假冒為「哈薩克語」，極度「政治不正確」地嘲諷英語社會的虛偽，並針砭觀眾對「第三世界」認知的狹隘。
這些玩笑開得有點「過火」，經常誤導觀眾，認為哈薩克人低俗、荒誕如「芭樂特」，引發該國政府與人民不滿。2005 年，薩夏拜倫柯恩登上 MTV 歐洲音樂大獎演出，隨「獨眼醉鬼」駕駛「假哈薩克航空」的影片登場，表演「假哈薩克官方舞蹈」，終於令該國政府忍無可忍，認為柯恩詆毀哈薩克民族，揚言要向他提出訴訟。
當時的外交部發言人 Yerzhan Ashykbayev 曾說：「為防止未來此類惡作劇再度發生，我們將保留法律追訴權。」
不到一年後，薩夏拜倫柯恩把該角發展成電影《芭樂特》，描述芭樂特應哈薩克電視台要求，前往「世上最偉大的美國」拍攝紀錄片，再度誇張譏諷「美帝文化」，不僅在全球創下 2.6 億美金票房，更令薩夏拜倫柯恩成為金球獎影帝。同時，片中仍被質疑「醜化」哈薩克人智商，甚至將哈薩克國歌改編成「性器搞笑版」。2012 年，科威特舉辦的阿拉伯射擊錦標賽頒獎典禮上，該版本還被「誤播」，用以為哈薩克金牌選手慶賀，可見《芭樂特》的影響力之大。
哈薩克政府雖並未禁止《芭樂特》於該國上映，但強烈要求「不要發行」該片，發行商福斯在中亞的子公司 Gemini Films 也確實放棄電影於哈薩克的放映計畫。同時，該片於羅馬尼亞拍攝「偽哈薩克」、嘲弄羅姆人「無知、亂倫」的描述，同樣也引發當地居民抗議，更曾向美國法院提起訴訟，要求精神賠償 3,800 萬美元，但仍因訴訟理由模糊而屢遭拒絕。
《芭樂特》雖主旨在嘲諷英美文化的狹隘，並且藉由「芭樂特」歧視言論，顯示任何反猶太、厭女歧視的荒誕，但仍如《艾蜜莉在巴黎》一樣，遭受相同的「文化醜化」控訴，歐洲反猶太主義研究中心（ECAR）更曾指控電影「誹謗」羅姆人而在德國提起告訴，令福斯只好在德國刪除所有提及羅姆人的預告宣傳素材。
反誹謗聯盟（ADL）也曾發表聲明，擔憂片中的反猶太言論，會誤導並「強化」對猶太人的歧視，恐造成人們偶像崇拜進而「模仿」歧視行徑，同時也認為電影選擇拿「第三世界國家」開玩笑，對哈薩克來說代價有點太大：「比起呈現某個特定的國家，創造出一個不存在『神話國度』或許效果會更好。」
好萊塢的刻板角色刻劃，你看過哪些？
20 世紀初期誕生的種族主義，以工作機會的排擠與創造種族刻板印象角色等形式，定義了整個好萊塢影業。
──《電影不平等—好萊塢演員和種族主義》作者 Nancy Wang Yuen
好萊塢長年的產業傾斜、幕前幕後的「白人優勢」已非新聞，影劇層出不窮的種族歧視、文化偏差呈現，也絕非近年才發生。
《德國之聲》曾在 2019 年，針對 1928 年以來 6,000 多部符合奧斯卡獎評選資格的電影，歸結出近百年好萊塢對少數族裔、非英美文化角色的呈現，充斥的歧視、偏見與刻板印象。
若以亞裔來看，早年即具有嚴重西方「黃禍」歧視的「傅滿洲」系列電影，描繪該人物出身中國，穿著舊式官服、蓄誇張八字鬍，不懷好意地渴望統治世界，負面營造出亞裔神秘、詭譎之形象。包含該系列、《龍種》以及《第凡內早餐》等電影，經常也有白人演員「塗黃臉」演出；而至近十年仍有蒂妲史雲頓演出《奇異博士》古一大師、史嘉蕾喬韓森主演《攻殼機動隊》等「白人演出亞裔角色」的痕跡，剝奪亞裔演員在銀幕前的曝光機會。
直至 70、80 年代，李小龍式「功夫電影」在西方蔚為流行，亞裔角色紛紛在電影以「功夫高手」姿態現身，營造「亞裔皆會功夫」的刻板印象，仍可見於今日的漫畫、影視、文化當中。該報導也指出，近日亞裔更常以「書呆子」形象登場，往往出身小康家庭，青少年為好學學生，成年人則可能是科學家、醫生，營造出「模範少數族裔」形象，雖形象未必負面，但仍限制亞裔角色的發展空間。
美國猶他大學研究「媒體中種族代表性」的 Kent Ono 便指出，即便是在今日，影劇裡的亞裔角色仍經常出自非亞裔、不了解該族群的編劇創造：「這讓亞洲人或亞裔美國人，對於好萊塢感到困惑而疏遠，因為他們無法從銀幕中怪異的呈現辨識出自己。」
去年因《尚氣》人氣暴漲的亞裔演員劉思慕，也曾批評他參演的影集《金家便利店》缺乏足夠的亞裔編劇，致使角色呈現不夠真實：「我們已經錯失機會，展現深度、有成長曲線的亞洲角色。」
同時，非裔及黑人角色早年亦於《一個國家的誕生》等電影，由白人演員「塗黑臉」（Blackface）演出，然而此源於 19 世紀散佈偏見的表演形式，已被認定為「種族歧視」，今日已僅會在《開麥拉驚魂》、《親愛的白人》中以「嘲諷」手段出現。
不過，《德國之聲》報導仍指出，黑人男性角色往往形象暴力、具威脅性；女性則通常輕浮聒噪，呈現仍具刻板印象，並且分析出影劇中「最先死亡的角色」往往會是黑人。
非營利組織「Color of Change」曾於去年公布研究，針對 2017 至 2018 年播映的 26 個犯罪題材劇集，研究發現許多有色人種執法者角色，被描繪使用「非法手段」打擊犯罪，例如：說謊、篡改證據、脅迫恐嚇等，包含《七秒交關》、《謀殺入門課》、《諜海黑名單》、《盧克凱奇》等知名影集皆被點名。
該研究也指出此偏差描繪的主因，恐同樣源自於螢幕後主創團隊的「種族多元性」不足所致。26 個劇集中，81% 的節目統籌為白人；編劇則有 78% 為白人，僅有 9% 為黑人，熱門黑幫影集《毒梟》甚至編劇群 100% 皆是白人，而劇中描繪有色人種執法者行使非法手段的頻率也高達 11%。
「Color of Change」主席 Rashad Robinson 表示，這些故事經常聚焦於非裔、拉丁裔社群，因生活貧困或種族衝突興起的犯罪事件，卻缺乏有色人種參與劇集製作。他說：「這就像創作一個關於 #Metoo 的故事，編劇室裡卻沒有女性。」
回歸《艾蜜莉在巴黎》負面描繪東歐人形象的爭議，《德國之聲》報導提及好萊塢對俄羅斯人的刻畫，仍停留於冷戰時期的負面印象，形象脫離不了「好戰民族、愛酗酒、粗野硬漢」，角色也經常吃苦受罪或生活困苦。
另外，亞利桑那州立大學教授 Claudia Sadowski-Smith 也曾指出，千禧年後，東歐人被描繪為暴徒、恐怖份子的情況更加普遍，以其「白人身份」取代過往好萊塢常出現的「中東反派」角色，她分享：「因為嘲弄或刻板化東歐人，沒那麼具爭議性。」
與此同時，東歐女性也經常成為性感誘人、具異國情調的象徵，並在銀幕前高度被物化視為「尤物」，而非強調其智力或涵養，像是蜜拉喬娃維琪、歐嘉柯瑞蘭寇等女星過往經常扮演的角色。
Claudia Sadowski-Smith 也提出質疑，當人們意識到偏差文化呈現，對該國家或族群產生負面影響時，「刻板印象」卻仍深植於影劇難被抹除：「為何文化代表性的批判，無法強化指出刻板印象的弊病，而是讓刻板印象一再『搬家』到原先沒有問題的地方？」
特殊案例：《芭樂特電影續集》助攻哈薩克觀光業？
這是一場偉大的勝利，我感謝《芭樂特》吸引遊客來哈薩克旅遊。
──前任哈薩克外交部長 Yerzhan Kazykhanov
然而，「偏差文化呈現」也未必僅會帶來負面影響，前述的《芭樂特》雖起初引發哈薩克政府的不滿，卻也是因為電影的出現，而提高了中亞該國的知名度。2012 年，時任外交部長 Yerzhan Kazykhanov 曾出面表示，隨《芭樂特》曝光後，哈薩克所發放的簽證比過去增加 10 倍以上，甚至大方感謝《芭樂特》的「觀光宣傳」，視為政府態度轉向的一次聲明。
當《芭樂特電影續集》於 2020 年播映後，哈薩克旅遊局更曾推出 4 支宣傳短片，介紹該國的風景、美食與傳統服飾。影片善用芭樂特的口頭禪：「Very Nice！」作為宣傳口號，更拍攝觀光客在市集享用「馬奶」並大為稱讚，翻轉《芭樂特》電影曾開「哈薩克人愛喝馬尿」的玩笑。「借題發揮」的自嘲引發社群討論與廣傳，影片至今在 YouTube 已獲得百萬點擊，成為「反向操作」影劇負面文化呈現，進而創造聲量的一次成功案例。
哈薩克旅遊局副主席 Kairat Sadvakassov 曾於訪問中表示，肺炎疫情當前，旅遊業大為衰退，哈薩克仍能獲得媒體曝光，《芭樂特》絕對是一大助力：「我們現在很願意和薩夏拜倫柯恩合作，甚至讓他正式在哈薩克取景。」然而，該片推出前仍引發許多哈薩克民眾與團體不滿，不僅於社群發起「#CancelBorat」運動抵制電影，哈薩克裔美國人協會更發起遊說行動，致信給美國影藝學院，希望阻攔《芭樂特續集》入選奧斯卡的機會。
信中提及，自從《芭樂特》首集獲得奧斯卡最佳改編劇本提名後，許多哈薩克人「遭受心理創傷，並因其民族身份遭受騷擾和虐待」，更表示：「令人難以置信的是，一部公開指責、欺凌和傷害有色人種國家的『種族主義電影』，是可以被接受的娛樂形式。」
片中採用保加利亞演員瑪麗亞巴卡洛娃（又是東歐女星）扮演芭樂特「哈薩克」女兒的選角同樣招致批評，最終奧斯卡仍讓該演員入圍女配角獎、電影入圍改編劇本獎，雖然最終雙雙未得獎。
好萊塢正走向多元？
觀眾們正在影劇中，尋找得以反映真實世界的寫照。
──《2021 年好萊塢多元性報告》合著者 Darnell Hunt
近年已有《瘋狂亞洲富豪》、《黑豹》等片獲得票房成功，證明少數族裔主演的作品有其市場；亦有《游牧人生》趙婷、《寄生上流》奉俊昊等非白人導演在奧斯卡囊括大獎。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的《2021 年好萊塢多元性報告》則指出，根據 2020 年全球票房前 200 名的院線新片，以及該年所有上架的串流新片，幕前幕後的有色人種比例有顯著成長，主演群自前一年的 27.6% 上升至 39.4%；導演自 14.4% 提升至 25.4%；編劇則從 17.4% 提高至 26%，皆為 10 年來的高標及最大漲幅。
同份報告也從 2019 至 2020 年間 461 部的電視、串流劇集中，指出有色人種演員、編劇、導演比例也有提升。同時，報告也認可「種族多樣性」與收視率成正本，例如：無線電視台在有色人種家庭獲得最高收視率的節目，皆有 31% 至 40%（高於平均值）的編劇為有色人種，該報告合著者與研究主任 Ana-Christina Ramón 表示：「節目創作端的（有色人種）全面增長，這一點至關重要，因為這些職位對如何描繪故事、以及訴說『誰』的故事影響重大。」
然而，即便種族多樣性在幕前幕後皆顯著提升，整個好萊塢以「白人主導」仍是不爭事實，若產業結構未能改善，如《艾蜜莉在巴黎》的文化偏差、刻板印象呈現，依然會反覆出現，影后法蘭西絲麥朵曼曾於奧斯卡頒獎典禮提出的「包容性附加條款」（Inclusion Rider），敦促影劇的幕前幕後符合真實世界人口分配狀況，恐已是當前最好的解方。
美國猶他大學的 Kent Ono 也表示：「儘管目前產業仍存在頗大障礙，依然有人會一再重現刻板印象，但如今我仍對未來懷抱希望。電影圈內有些了不起的人物，正努力實踐這些目標，好萊塢有時候還是會聽取這些意見的。」
執行編輯：劉芳瑜
核稿編輯：孫雅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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