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覺鄉愁──馬來西亞的菜單上沒有鮪魚蛋餅!!
文/楊迎楹、陳妙恩
二○一四年,我到台灣大學讀博,入住的公館水源宿舍單人間竟然附有沖涼房,讓我驚喜不已。對當時的我來說,擁有自己的私人空間是再奢侈不過的舒適與自由。
不過,寫論文的日子,再奢侈的舒適和自由,也稀釋不了經濟和精神的緊張。
住得舒適的代價,是每月扣除住宿費後,生活費得壓縮在一天新台幣一百五十塊以內,一餐最多只能花五十元,日子過得像一道道必須小心演算的數學題。
沒課的早晨,我習慣起得更早一些,走三分鐘路到熟悉的拉亞漢堡慢慢享用一份永遠吃不膩的蛋餅。那一千多個日子裡,如果只吃一份,鮪魚蛋餅永遠是首選;若中午還有事要忙,我會點兩份,一份鮪魚,一份起司,讓肚子的飽足感可以撐到晚餐。
在台灣,蛋餅是最常見的早餐之一。拉亞除了蛋餅,也賣三明治、漢堡、蘿蔔糕,甚至鐵板麵。但我心裡總覺得,三明治我自己也會做;漢堡嘛,我只認可馬來西亞路邊攤的 Ramly burger;至於蘿蔔糕,我還是偏愛遠在家鄉檳城,長得有點相像但風味大不相同的炒粿角,又焦又香,醬油與鑊氣交織出讓人一想起就餓的鄉愁。
唯有蛋餅,是我在馬來西亞沒見過、也沒吃過的味道。一口咬下去,不只新奇,更像是來到異鄉讀書,一段嶄新生活的開場白。
除了喜歡吃,我也常站在櫃檯旁,偷偷觀察各家早餐店的店員怎麼做蛋餅。一來二去,我發現台灣的蛋餅大致可以分成兩種做法。
一種是古早味做法,麵粉加水調成稠漿,在燒得發燙的煎台上繞一圈,等麵糊定型後打蛋、鋪料,再慢慢捲起來、切塊,最後淋上濃濃的醬油膏。這種蛋餅吃起來偏軟,口感溼潤而飽滿,有一種粉漿煎餅的純樸味道。
另一種是現在早餐店更常見的做法,使用半成品的餅皮,把塑膠膜剝下後直接放上鐵板,煎到兩面微焦,再打蛋、加鮪魚和蔬菜。這種口感比較酥脆,有點像蔥油餅。
拉亞用的是第二種做法,我也確實更喜歡這種,微脆的餅皮配著熱氣騰騰的鮪魚內餡,每一口都像是對那個早晨的慰藉。
後來我特地查資料,弄懂了兩種做法的關鍵差別在於和麵時的水溫。古早味是用冷水和麵,較不容易糊化,所以煎出來的餅皮顏色偏白、口感柔軟、帶有嚼勁;現代蛋餅則用熱水「燙麵」,麵團更黏、延展性更高,煎起來口感偏脆,色澤也比較深。
除了餅皮,餡料同樣是關鍵。有些店家的鮪魚很稀,主要是美乃滋太多,吃起來像在吃調味醬,有的店甚至不放蔬菜。但是拉亞的鮪魚分量很足,也吃得到玉米粒、高麗菜絲,整體扎實、不偷工減料。那時,一份鮪魚蛋餅便能讓我吃得飽,也吃得安心。
回到馬來西亞後,有時候會突然很想吃蛋餅。不是因為餓,而是想念那種簡單、溫熱、吃得起又吃得飽的踏實感。
一回,我在超市櫃子看到現成的捲餅皮,心想或許是時候還原一份記憶裡的蛋餅了,便買了一袋餅皮、一罐鮪魚、雞蛋和起司片,正式展開「蛋餅復刻計畫」。
做法不難,先把鮪魚倒出來,切點洋蔥丁增量添香,再加入美乃滋拌勻。熱鍋下一匙油,打蛋攪散,趁蛋液半熟時鋪上餅皮。等到底部定型後翻面,鋪上餡料、放上起司,捲起來,用鍋鏟切成幾段,裝盤上桌。
醬料也不能馬虎。買不到記憶中那種濃稠的醬油膏,普通醬油又太稀太淡,只好自己來:一小匙蠔油、幾顆細砂糖、一滴黑醬油,再加幾滴熱水,拌勻即大功告成。那顏色、濃度與氣味,竟有七八分像當年那份鹹甜交織、棕黑發亮的記憶。
我把「醬油膏」斜斜地劃幾條線在煎好的蛋餅上,光看著就覺得特別開心。
那一刻,我幾乎可以聞見公館早晨的空氣。
咬下一口,我差點脫口而出:「對,就是它!」那個味道,幾乎和我記憶中的拉亞蛋餅一模一樣。熟悉的香氣一湧而上,那段讀書的時光,彷彿也隨之回到了眼前。
後來我也做給家人吃。家人們的反應是「嗯,味道不錯」。
「不錯……」就這樣?難道不是「超好吃」、「簡直台味重現」嗎?難道是餅皮太厚了?餡料的比例沒抓準?還是醬油膏不一樣,終究被吃了出來?
後來我想,問題或許從來都不在材料或做法。
那份鮪魚蛋餅的記憶,是被生活高壓壓縮過後,仍冒著熱氣的安慰。它承載的遠遠不只是熟悉的味道,更是那個階段,在諸多不確定中,咬著牙向前走的自己。一個每一餐都得精打細算,盤算著該不該少吃一兩餐的我;一個擔心論文來不來得及寫完,生活能不能撐得下去的自己。
後來更明白,那些早上走過的三分鐘路程,一份又一份在拉亞吃下的蛋餅,原來更像是一種儀式感,一種咬得起的飽足感,一種在壓力密布的生活裡給自己的鼓勵和喘息空間。
前陣子朋友來家裡做客,提起外送平台上買得到台灣蛋餅。我為之一振──八打靈終於有人賣蛋餅了!
打開菜單,一列列不同口味的蛋餅映入眼簾,我盯著看了良久,卻遲遲沒有按下訂購鍵。
那一刻,我忽然發現,自己其實並不是真的想吃一份蛋餅,而是懷念那段一份蛋餅就能帶來幸福感的日子。
當然,更重要的是,菜單上沒有鮪魚蛋餅。
※ 本文摘自 《伯朗咖啡和地瓜球,當然也有滷肉飯》,原篇名為〈蛋餅與記憶的距離 楊迎楹〉,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