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催促的聲音被放慢：黃麗音《當相遇發生時》貝浩登（東京） Perrotin Tokyo 個展
東京街道上總有一種聲音以規律的節奏，滲透在城市的空氣中mdashmdash那是交通號誌傳來的電子鳥鳴，既尖銳又讓人無法忽視。它宣告前進或停駐的時機，是當代社會中無所不在的催促，將人們推向標準化的時間，匆忙地走過，無暇回望。
然而，當我們置身於黃麗音 2025 年秋天在東京六本木貝浩登（Perrotin Tokyo）的個展 《當相遇發生時》（When an Encounter Takes Place），這道催促聲音似乎悄悄被放慢。藝術家以她的雕塑與裝置，築起一座安靜的場域，邀請我們進入一場關於時間、凝視與物質的深度漫遊，重新學會如何在一片喧囂中，與世界、與自身，乃至與最微小的物件相遇。
這場展覽橫跨了黃麗音 2023 至 2025 年的雕塑與裝置，並包含了她以東京為背景的全新創作。它是關於「緩慢觀看」的實踐，是藝術家以其獨特的物質詩學，對效率至上的當代生活所提出的，一種溫柔而堅定的質疑。
黃麗音《當相遇發生時》貝浩登（東京）一樓展覽現場。圖／貝浩登提供。攝影：Osamu Sakamoto。Courtesy of the artist and Perrotin. Photo by Osamu Sakamoto.
從攝影到雕塑
黃麗音以其輕盈、詩意而充滿幽默感的雕塑聞名。然而，她的創作旅程並非始於雕塑，而是從底片開始。訪談中她說道：「攝影幾乎可以說是我創作的開端。」大學時，她便在自家浴室裡搭建簡易暗房，沉浸在底片攝影的緩慢節奏裡。不同於數位影像的即時與精準，底片需要等待，影像需要時間顯影，錯誤無法輕易抹除。這種「等待」的過程，讓每一張照片都充滿了物質肌理與時間痕跡，也為藝術家日後的雕塑語言埋下伏筆。
多年後，當她整理那六大箱累積的膠卷時，她發現自己總是無意識地捕捉建築的邊角、人為不經意的堆疊，以及市場裡那些看似凌亂卻充滿生機的擺放。這些照片就像一座視覺的檔案庫，記錄著她對日常最原始的凝視。影像中的線條與造型提供了明確的線索，轉化為雕塑的重量、表面與空間。從攝影到雕塑，在黃麗音的創作歷程中，構成一條連續的感知軌跡。攝影使她理解如何觀看，而雕塑則使她將這種觀看轉譯為物質的語言。她的作品因此得以既根植於現實的微小細節，又保持著對現實一種疏離而陌生的凝視。
黃麗音《當相遇發生時》貝浩登（東京）二樓展覽現場。圖／貝浩登提供。攝影：Osamu Sakamoto。Courtesy of the artist and Perrotin. Photo by Osamu Sakamoto.
吉里的相遇：陌生的凝視
要理解這種「陌生凝視」，就不能不提到義大利攝影藝術先驅路易吉・吉里（Luigi Ghirri，1943 - 1992）對黃麗音的深刻影響。2019 年，黃麗音在巴黎網球現代美術館（Jeu de Paume）觀看吉里回顧展《The Map and the Territory》（地圖與領域）時，一種來自於平淡景觀之中的強烈陌生感觸動了她mdashmdash吉里的照片中，兩棵椰子樹之間的長椅空無一人，海面平靜無波，什麼都沒發生，卻因此迫使觀者放慢腳步，與時間相遇。攝影，在這裡成為一種「恢復驚奇的方式」（Photography as restoring the sense of wonder）。
Luigi Ghirri, Orbetello, 1974. Courtesy Luigi Ghirri and Jeu de Paume.
後來她 2024 年的計畫《There is Nothing Old Under the Sun》便直接引用了吉里那句顛覆西方諺語「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的句子：「Niente di antico sotto il sole.」（太陽底下沒有舊事）。這不僅是文字上的借用，更是一種方法論的引介mdashmdash每一次觀看都可能是第一次，每一個平凡的瞬間，都值得被重新召喚。
因此，當黃麗音為她在東京的個展命名為「When an Encounter Takes Place」時，這個標題再次與吉里的攝影觀點形成互文mdashmdash「攝影是『相遇』發生的所在。」而對黃麗音而言，這種相遇的「驚奇感」不僅存在於照片中，更來自物質與物質的匯聚，來自人與物之間持續的協商。
黃麗音〈Mediterranean Sea〉2025。圖／貝浩登提供。攝影 Osamu Sakamoto。Courtesy of the artist and Perrotin. Photo by Osamu Sakamoto.
工藝作為反抗的姿態
或許黃麗音作品最動人之處，在於它們對標準化製造程序的拒絕，這反映在她對傳統工藝的持續探索之中。準備東京的展覽期間，她曾造訪淺草的合羽橋道具街，那裡陳列著琳瑯滿目的器物，每一件都帶著獨特的記憶與氣息。日本豐富的傳統工藝文化，成為她新作的靈感來源之一。
在這次東京的新作〈Momotarō ii〉（2025）中盛裝桃子的托盤，黃麗音首次嘗試「銅鏽」（patina）工藝，透過化學反應，讓銅片表面生成青銅般的斑駁色澤，賦予作品一種彷彿來自古代的肌理感；同時也引入日本傳統的「錘擊」（hammering）工藝，透過反覆敲擊金屬，塑造出帶有力道的、獨一無二的形態。玻璃吹製則是她長期使用的媒材，她喜歡玻璃的不確定與脆弱，在窯中產生的那些出乎意料的變化，如作品〈Resting〉（2025）、〈A Pipe Dream〉（2024）或〈Bubbling Up〉（2024）當中不規則卻優雅的曲面，與工業製品的制式形式形成鮮明對比。
這些材質的堅硬與脆弱、秩序與偶然，在她的作品中被混合、拼裝，相互依靠，交織成一張複雜而和諧的物質關係網絡。如〈Moon Exploration〉（2024）中玻璃、金屬和燈泡的結合；或在〈Mediterranean Sea〉（2025）當中使用了乾燥的海膽標本。她的作品從來不是一個個獨立完成的物體，而更像是「生成中的對話」，我們可以看見一些藝術家物體系常見的元素mdashmdash金屬製的幸運餅乾、玻璃製的蝦子等，反覆出現在作品裡，卻在每一次新的計劃中形成新的意義。如〈The Column of Fortune〉（2025）中的羅馬柱成為臺座，展示著一盤幸運餅乾。這些相互依靠的材質，逐漸構成了黃麗音的物質詩學。它們是對單一標準的安靜反抗，也是對當代生活的深刻觀察。
黃麗音〈Momotarō ii〉2025。圖／貝浩登提供。攝影 Osamu Sakamoto。Courtesy of the artist and Perrotin. Photo by Osamu Sakamoto.
黃麗音〈A Pipe Dream〉2024。圖／貝浩登提供。攝影 Osamu Sakamoto。Courtesy of the artist and Perrotin. Photo by Osamu Sakamoto.
黃麗音〈The Column of Fortune〉（局部）2025。圖／貝浩登提供。攝影 Osamu Sakamoto。Courtesy of the artist and Perrotin. Photo by Osamu Sakamoto.
東京的相遇：片刻的快感
「在東京，只要跨過一個街區，就像踏進另一個世界。」黃麗音如此形容，這座城市充滿了令人著迷的矛盾：人們井然有序踩著急促的步伐，LED 螢幕將欲望投射成各種顏色，柏青哥的聲響在街頭巷尾滾動。冷冽與喧囂並存，規範與放縱交錯，東京始終在兩種極端之間搖擺。
藝術家將這些矛盾的特質層層折疊進展覽中，透過作品捕捉一種「片刻快感」（momentary pleasure）的瞬間。這種快感，是一種暫時中斷標準化時間的經驗，是在都市縫隙裡擾亂秩序的欲望狀態。作品 〈Pachin Pachin〉（2025） 以柏青哥遊戲場為靈感，遊戲機的造型轉化為裝置，將都市娛樂的狂熱定格在一張帶著戲謔的笑臉上。〈Momotarō ii〉（2025） 與 〈Cheery Cherry〉（2025） 則以桃子與櫻桃作為快感的符號，尤其那罐從合羽橋道具街帶回的馬拉斯奇諾櫻桃罐頭，正如城市裡那些人造的誘惑，媚俗（kitsch）卻讓人欲罷不能，黃麗音總是以一種幽默的方式回應著消費社會的快速。
而在 〈Urban Symphony〉（2025） 中，她放置了一只空鳥籠，其中只有一顆金屬製的核桃與鳥鳴聲響裝置。這鳥鳴源自日本交通號誌的電子導引音，本來是街道上冷酷的節奏，日復一日催促著人們，卻在藝術家的空間中，以一種輕巧又陌生的方式重新進入畫廊，模糊了人工與自然的界線。展場地面則散落著〈Collision of Fate〉（2025）粉色的玻璃泡泡，圓潤、脆弱，卻帶著治癒的氛圍。它們既是日本「可愛」（kawaii）形象的碎片，也像欲望的幻影，透明卻無法忽視，為嚴肅的白盒子空間帶來一點「俏皮」（playful）的遊戲感。
黃麗音〈Moon Exploration〉2024。圖／貝浩登提供。攝影 Yuta Saito。Courtesy of the artist and Perrotin. Photo by Yuta Saito.
黃麗音〈In a Rich Tomato Sauce〉2025。圖／貝浩登提供。攝影 Osamu Sakamoto。Courtesy of the artist and Perrotin. Photo by Osamu Sakamoto.
黃麗音〈Urban Symphony〉2025。圖／貝浩登提供。攝影 Osamu Sakamoto。Courtesy of the artist and Perrotin. Photo by Osamu Sakamoto.
當相遇發生時
在貝浩登（東京）《當相遇發生時》展覽空間中，觀看不再是單向的接收，而是雙向的互動。藝術家依據畫廊原有的空間屬性，為作品裝置安排布局，揭示了一種關於觀看的態度。一樓的水泥地與白牆，正如都市的疏離與孤寂，作品靜默地佇立其中；轉上二樓，畫廊接待藏家的客廳被納入展區，木質地板，以及和藝術家記憶有關的壁紙樣式帶來溫潤的親密感。各種衝突的感受，都在藝術家的空間中生成新的意義。
黃麗音的作品從來不是被動「被展示」的物件，而是物件與空間在現場「調度」（mise-en-scegravene）之後的結果，每一次裝置的呈現都帶著即興的成分。有一部分原因來自於：黃麗音常為作品設計獨特的零件，以至於連作品的組裝，都無法交給標準化的流程。緩慢、獨特、隨機mdashmdash正如展覽標題「When an Encounter Takes Place」的核心內涵，藝術家延續了吉里的「相遇」概念，將其從攝影的平面，擴延至雕塑與空間的場域。當我們在作品、空間與自己之間，建立了一種偶然卻深刻的聯繫，城市中電子催促的聲音或許依然響起，但我們內在的時間感卻慢了下來。我們得以暫時放下任何既定標準，以一種更為開放的姿態，重拾日常中被忽視的驚奇時刻。
黃麗音《當相遇發生時》貝浩登（東京）一樓展覽現場。圖／貝浩登提供。攝影：Osamu Sakamoto。Courtesy of the artist and Perrotin. Photo by Osamu Sakamot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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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家簡介
黃麗音（Steph Huang）1990 年生於台灣，現生活工作於英國倫敦。她於 2021 年獲得英國皇家藝術學院雕塑碩士學位。近期展覽包括：2025 台北市立美術館「麗麗食品」；2024 台北洪建全基金會「吉屋出售」；2024 泰特不列顛美術館「See, See, Sea」；2024 倫敦 Standpoint 畫廊「There Is Nothing Old Under The Sun」等。2023 年她榮獲馬克middot坦納雕塑獎（Mark Tanner Sculpture Award）和亨利middot摩爾基金會藝術家獎（Henry Moore Foundation Artist Award）。2022 年，亦獲得台北美術獎首獎。
展覽資訊
當相遇發生時 When an Encounter Takes Place
展期｜2025 年 9 月 10 日至 10 月 25 日
地點｜日本貝浩登（東京） Perrotin Tokyo（東京都港區六本木 6 丁目 6-9 Piramide 大樓 1 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