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納哈希.科茨(Ta-Nehisi Coates)多年來的作品以時事報導、評論為主,這是他的第一本小說。可能也因為他初次撰寫這樣的作品,模式頗符合時下流行的非裔美國人史主流讀物的創作主軸。他更進一步結合真實歷史人物凸顯小說的可讀性,並由此塑造南北戰爭前的南方社會。
超能力與當代美國黑人的隱喻
首先,貫穿全書,即透過水的「傳送」(conduction)等超自然情節,頗有許多著名非裔作家的影子。曾獲諾貝爾文學獎的非裔美國作家童妮.摩里森(Toni Morrison),其最著名的著作《寵兒》(Beloved)之所以膾炙人口,在於其透過一個女黑奴為免其愛女遭奴役而殺害她的故事,描述其與愛女的陰魂互動,傳達奴隸制度最反人性的一面。另一同樣獲獎無數的非裔美國作家奧克塔維亞.巴特勒(Octavia E. Butler)則透過外星人、未來世界、時空穿越等情節,詮釋奴隸制度的遺產──思想控制、種族、性別、階級、暴力。
科茨將本書主角海瀾.沃克(Hiram Walker)描述成一個具備跨越空間的超能力黑奴。這個能力似乎是繼承而來,因相傳他的黑奴外婆曾帶族人走入美國河中直接跨越大西洋回到非洲。主角的記性極佳,但他的超能力又受到對母親的記憶所限制。海瀾是母親與白人農場主發生關係後所生,母親最終仍遭販賣,海瀾其後亦淪為奴隸,這些殘酷的身世加上他自己不斷出現記憶與遺忘的情形,構成了主角超能力的啟動關鍵。《水舞者》環繞如何啟動其超能力,不但成為作者敘述十九世紀前半期的時代基礎——有了記憶才能瞭解自己的身分,進一步成為追求自由的動力──也是科茨對當代美國黑人的隱喻。
通往自由的祕密路徑
敘述南北戰爭前的黑奴故事,必然離不開追求自由,這也是好萊塢二○一九年電影《哈莉特:廢奴之戰》(Harriet)的主題。這部電影是著名的女奴哈莉特.塔布曼(Harriet Tubman, 1822-1913)的故事,她逃亡到北方,卻積極返鄉營救其他奴隸的事蹟,在美國史上有族群與性別的重要意義,因此美國政府計劃將她的頭像放上最廣受使用的二十美元紙鈔。哈莉特以一女性黑奴的身分能順利來回南北救援,關於其超能力的傳奇自然不少,甚至有摩西(Moses)之稱。
摩西一詞原指分開紅海帶以色列人走出埃及的事蹟,有帶黑奴走出南方的意義,本書主角即具備與摩西/哈莉特類似的超能力,小說中海瀾多處與哈莉特的交談以及合作拯救其他黑奴,對讀者而言是把原來熟悉的傳奇更加具體化。「摩西」們的能力都有條件限制,也不免被誇大,以震懾來自奴隸主的阻力,但具備這樣的能力可以「藉由編織傳奇,進行著對抗奴役的一人戰爭」。
只是這場戰爭要獲勝,只有超能力的傳奇不夠,因為在美國,黑人終究是少數。白人不但占多數,也擁有社會資源,實際上必定需要他們的協助。
黑奴是資產,要協助把黑人送往自由地區等於奪人財物,行動也必須祕密進行。祕密進行加上團隊合作,「地下鐵道」的傳說也應運而生。這是為了應付奴隸主的搜捕並解釋為何遍尋不著逃亡黑奴而創造出的想像——即南方有一地下鐵道,黑奴之所以消失乃是因為已登車前往北方自由地區。然而,實際的情形自然不同。「地下鐵道」是一個聯結自由黑人、白人教會、白人廢奴主義者,無數的船隻、馬車、沼澤、叢林、水源及一連串轉運/休息/避難點所構成的逃往北方的祕密路徑。
懷特黑德(Colson Whitehead)二○一六年即依此背景出版小說《地下鐵道》(The Underground Railroad),獲獎無數也迅速被拍成影集。其陳述重點不只是史實,而在強調自由是群體奮鬥才能達成的價值。而《水舞者》中,「地下鐵道」不但拯救主角,也成為主角的工作。主角獲得自由後還冒險投身廢奴的理由,與懷特黑德的《地下鐵道》類似,強調的是人類價值:「這場祕密戰爭對抗的不僅是維吉尼亞的奴隸主,我們不只企圖改善世界,還要重新打造它。」
南北戰爭前的種族與經濟
那麼應該打造的世界是什麼?從書中的人物與相關緝奴法令來看,其背景是一八五○年代後的美國,也就是南北戰爭前夕。南北戰爭的成因很多,從本書多處強調南方沒落的經濟來看,當時美國一方面向西擴張,一方面南北經濟制度已起了很大的變化。北方走向工業化與資本密集,需要大量不同技術的勞工,也就所謂的自由勞工,而南方倚賴黑奴的種植園式發展,不但缺乏技術可言,也難以提供更多就業機會。隨著更多領土的擴張,未來要走向何種效率的經濟模式,也成為自由與奴役論述之爭的基礎。
美國的自由與奴役的論述之爭,早在工業革命的歐洲達成結論。對臺灣的讀者而言,黑奴如何受白人虐待的情節並不陌生,但本書的諸多白人角色,在歧視黑人之外,另具其他形象。首先是隱藏在南方的廢奴主義者,如優雅的南方貴婦柯琳.奎恩(Corrine Quinn)、同父異母哥哥的家教老師費爾茲先生(Mr. Fields,真名為米凱亞.布蘭德[Micajah Bland])等。當時歐洲多已廢奴,而為實踐這個理想已有不少人犧牲生命,影響所及,連當時美國瞧不起的墨西哥,都已無奴隸制度。換言之,美國南方力圖保有的奴隸制度,以當時的全球意義而言是落後的價值。而書中廢奴主義的白人代表對進步價值的奉獻,他們對自由的追求與犧牲,不遜於任何黑奴,也更讓讀者認知白人的正面形象。
其次是主角的父親豪爾.沃克(Howell Walker)家族。身為白人農場主,似乎扮演莊園內的上帝,但階級無法解決因菸草業傾頹所帶來的破產威脅,還有心愛的女奴選擇逃亡,特別是與白人生的小孩智能表現還遠不及與黑奴生的,在階級的認定上情何以堪。本書不僅在描述南方時,顛覆原來對白人農場主的想像,也指出即使在北方,主角海瀾「看到白種人裡極悽慘的實例,也看到黑種人中極奢華者,程度皆是我前所未見」。
種族中的階級劃分
書中最悽慘的白人似乎是南方的「下等白人」,他們缺乏知識與財富,只能做白人階級中最低的工作,「妻女被始亂終棄。他們是個墮落且被踐踏的民族,忍受上等人的鐵靴,只為了保有將自己的鐵靴踩在僕隸上的權利」,地位沒有比黑人好太多,在上等白人前,甚至與黑人有競爭關係。
無論內戰前後,相較於膚色,財富是更明顯的階級劃分主因,「下等白人」在美國政治發展上尤具意義。北方愛爾蘭裔的貧苦白人,和在北方的自由黑人常有職業競爭關係,因此在內戰前即多不支持解放黑奴。總統林肯(Abraham Lincoln, 1809-1865)以推翻奴隸制著名,但他遇刺後,繼任的總統詹森(Andrew Johnson, 1808-1875)由於出身貧寒,對黑人的同情與當時共和黨控制的國會明顯不同,極力反對聯邦政府保障黑人權利。內戰後被解放的南方黑人移往北方工業城市,與貧困的白人在職業競爭上更劇烈,也衍生出許多暴力衝突。當今黑人的膚色使他們得到同情似乎理所當然,但有些貧苦白人生活壓力可能比黑人更大,因為膚色使得他們連失敗的藉口都沒有。
奴隸制雖已遠去,遺產仍延續至今。隨著媒體較過去更為發達,過去十餘年美國的種族問題傳播得較過去快速,引起更多關注與衝突,這是科茨的作品引起熱烈迴響的重要基礎。他介於科幻與真實的手法以及對階級的解構,不但讓當代讀者審視奴隸制遺產與社會衝突的根源,也讓未來種族主題的作品生產,出現更大的創作空間。
※本文摘自《水舞者》【導讀】走向自由之途/春山出版/導讀作者為政治大學國家發展研究所教授/《水舞者》作者塔納哈希.科茨(Ta-Nehisi Coates)著有《美麗的掙扎》(The Beautiful Struggle)、《美國夢的悲劇:為何我們的進步運動總是遭到反撲?》(We Were Eight Years in Power),以及二○一五年贏得美國國家圖書獎的《在世界與我之間》(Between the World and Me)。他是麥克阿瑟獎(MacArthur Fellowship)得主。目前與妻子、兒子定居紐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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