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指中國製造的AI晶片　不再遮掩

近日美國商務部廢除拜登政府時期頒佈的《人工智慧擴散規則》（AI Diffusion Rule），置換成《防止先進計算積體電路轉用的行業指南》，進一步規範對AI晶片及含該類晶片產品出口行為的管制。

這份文件有個關鍵字——「先進的中國晶片」（advanced PRC IC，把過去傳統的複雜抽象表述，不再遮掩地劍指管制中國製造的AI晶片）。

是的，誠如2001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史賓塞（Michael Spence）近日談及美中人工智慧發展時表示，兩國AI領域的差距正在迅速縮小，且開源模型越來越多，中國在AI模型效率和研發方面取得顯著進展。另外，人工智慧研究機構Stanford HAI於4月公布的《2025年人工智慧指數報告》指出，美中AI模型在2023年底的基礎測試表現上，美國模型曾在多項指標領先中國17.5 ％至31.6 ％，但時至去年底，差距已大幅縮減至僅剩0.3％至8.1％。

中國在AI的急速發展，已令美國備感壓力山大，而急迫著提出對中國科技崛起的遏制戰略。

日前，美國眾議院美中戰略競爭特別委員會也提出《晶片安全法案》（Chip Security Act），要求商務部強制美國晶片企業所有受出口管制的高性能晶片及相關計算產品，在出口、再出口或境外內部轉移前，配備能夠實現位置驗證模組等功能的「晶片安全機制」，以確保這些晶片不會被流出到中國被使用。

川普政府不認同拜登政府的做法，認為延續《人工智慧擴散規則》會阻礙美國GPU （圖形處理器）攻佔全球市場，並削弱美國企業的競爭力，甚至導致其他國家轉而使用中國製造的GPU。

中國AI的急速發展，令美國備感壓力，急迫著提出對中國科技崛起的遏制戰略。（美聯社）

因此，川普政府提出替代方案的三層次策略配套：

一、在國際層次上，戰略同盟共同打擊轉運：要求轉運國與美國簽署出口管制協議，配合美國立法同步實施嚴格的出口限制，並嚴厲打擊晶片轉運；

二、在企業層面上，紅線警示盡職調查阻止轉運：發佈《防止先進計算積體電路轉用的行業指南》，以劃紅線警示，並指導企業加強內部稽核和落實盡職調查，發現及阻止轉運行為；

三、在國會及行政部門，統一戰線禁止非法轉運：推動國會立法，賦予商務部權力要求晶片製造企業在晶片中植入位置追蹤模組等，從而精準地管控晶片非法轉運。

美中在關稅戰稍暫和緩之際，針鋒相對的科技戰再起，進入更高層次的「AI大國科技霸權」戰役，一場美國發起直挑中國的「針尖對麥芒」AI競賽進入新賽道。

川普在選前就曾猛烈抨擊拜登政府的AI擴散規則，認為該規則疊床架屋且複雜，進行合規與否判斷時不但需耗費時間與精力，且按照盟友親疏遠近關係，來逐次劃分管制的圈層做法，頗不利於美國開展AI外交及銷售。

早在 2023 年，拜登政府將輝達（NVIDIA）A100、H100 與超微（AMD）的先進 AI 晶片列入對中東國家的出口管制清單，要求沙烏地阿拉伯、阿拉伯聯合大公國（阿聯）等國需取得美國許可才能進口。當時是擔憂這些先進晶片可能透過中東轉移至中國，同時也擔心這些晶片將影響中東軍事力量平衡，尤其是對以色列這位盟友。基於這兩大疑慮，拜登在今年初發表《人工智慧擴散規則》，將沙烏地與阿聯列為第二級國家，每年允許進口約5萬枚GPU，超額需申請許可，並且要求美國雲端廠商確保一半算力留在美國境內。

拜登時代依「封閉式 AI 模型權重」，對美國AI晶片的輸出分為三個層級：第一層：包括17個國家及台灣，可無限制取得AI晶片；第二層：約120個國家，取得AI晶片數量受限；第三層：如中國、俄羅斯、伊朗、北韓等美國關注的敏感國家，完全被禁止取得AI晶片。拜登指示業者在今年5月15日起要遵守該項設定，但尚未實施即被川普推翻。

川普政府發佈的新指南十分明確且簡單。既然美中兩國是全球在AI賽道的兩強，不管是在AI算力、數據、存力、推訓、架構、速度及應用等領域，中國急起直追，川普化繁為簡收斂目標直接指向中國為最大的競爭對手，並直接予以遏制。

川普政府的行動指南有別於拜登政府的《人工智慧擴散》，其特點是，把晶片參數的影響因子大幅降低，並把「國別管制」拉高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直接挑明的說：禁止輸向中國。此等代表著，從拜登到川普，對AI的管制是從「晶片代際管制」到「國別管制」的戰略迭代轉折。

指南列出11條交易行為的警示與7項盡職調查義務，劃下紅線要求晶片設計公司、製造商與雲端服務器等企業，監控並揭露客戶是否可能通過隱蔽路徑，將先進晶片間接轉移至中國或其他敏感國家。

新規定的目的就是要試圖徹底堵死中國從他國取得先進技術及「洗產地」的路徑。例如，美國曾懷疑馬來西亞以整機組裝加零部件等「洗產地」方式避開美國出口管制，而不斷要求馬來西亞政府加強海關查驗。

不同於拜登迂迴與繁文縟禮作法，不再用腳注與尾注的注解方式來修補性釋法，川普執簡御繁，用大白話直接指出兩條核心行動綱領：

一、禁止全球各國使用中國製造的高算力晶片，否則予以懲罰；

二、鼓勵全球各國使用美國製造的AI晶片，共創AI聯盟生態系。

「胡蘿蔔+棒子」的賞罰機制，一方面鞏固美國科技霸權地位，方面則是抗中AI蓬勃發展的冷眼遏制。

近期川普旋風式前往中東，不改其「交易藝術」風格，在「AI貿易外交」上收穫頗豐。除銷售巨額的軍事武器外，最令人矚目的是簽署一系列人工智慧合作協議。

川普這趟海灣行宛如「直播帶貨」，談成沙烏地阿拉伯購買輝達與超微數萬顆AI晶片，並宣布與阿聯達成總值2000億美元交易，協議在AI方面加強合作，興建美國以外全球最大的AI資料中心園區。

川普為何撤銷擴散管制以及銷售先進AI晶片給中東國家，可歸納出三個主要原因：

一、地緣戰略調整，拉攏中東對抗中國。川普2.0延續川普1.0時期遏制「2025中國製造」戰略，力抗中國科技競爭戰略，視中國為美國在人工智慧和半導體領域的最大挑戰者。拜登政府的《擴散管制規則》旨在透過限制向全球大部分國家，包括沙國和阿聯等的先進AI晶片出口，防止技術通過第三國間接流向中國。

川普大轉彎與中東國家直接談判晶片出口，背後是地緣戰略的重大調整。中東國家，特別是沙烏地和阿聯，近年來透過巨額投資和政策支持，致力於成為全球AI創新中心。川普政府認為，通過放寬對這些國家的晶片出口限制，美國不僅能獲得巨額經濟回報，還能將中東納入以美國為主導的科技生態，削弱中國在該地區的影響力。

二、經濟利益驅動，迎合美國科技巨頭與維持美國科技霸權。川普的決定受到其國內科技巨頭的強烈推動，如輝達與超微等晶片製造商因《擴散管制規則》導致在國際市場的收入下滑，多次公開反對出口限制。如輝達執行長黃仁勳曾表示，限制晶片出口將損害美國在AI領域的領導地位。

輝達執行長黃仁勳曾表示，限制晶片出口將損害美國在AI領域的領導地位。（美聯社）

川普政府撤銷《擴散管制規則》並推動對中東的大規模芯片出口，迎合了這些企業的利益。輝達預計向沙國Humain供應1.8萬枚最先進的Blackwell晶片，超微也與Humain達成價值100億美元的合作協議。這些交易不僅為美國企業帶來巨額利潤，也為川普的「美國優先」政策提供經濟實績。

三、外交槓桿加深結盟，以晶片交換投資與盟友支持。川普將AI晶片作為外交、貿易與投資談判籌碼，意在換取中東國家的投資和地緣政治的支持。沙國和阿聯承諾對美國投資數千億美元，涵蓋AI數據中心、能源和製造業等領域。此外，川普政府希望以晶片輸出鞏固與沙國和阿聯的盟友關係，推進沙國加入《亞伯拉罕協議》、深化美沙在關鍵礦產領域合作，如價值90億美元的礦產開採協議，從而增強美國在中東的戰略影響力。

簡言之，川普廢除拜登時代的AI晶片出口框架，打破「國別管制」與「晶片代際管制」，這些規則原本對中東如沙國、卡塔爾、阿聯都是受管制的國家。拜登政府擔心中東成為中國的中轉站，對中東嚴防死堵。但川普改變了策略：改從積極面思考，如果美國不積極向海外出售AI基礎設施，中國很可能會逐漸填補這塊空白。因此，與其防止中東和中國交易，不如直接拉攏中東，進而將中國完全排擠出中東的AI市場，構建對中國的技術壁壘，並破除「一帶一路」的擴張。

此外，川普試圖建立配套「GPU+Laas+SaaS」（圖形處理器+基礎設施即服務+ 軟體即服務）的技術標準，並且把該標準加以推廣到全球，從遏制中國晶片技術進步到標準戰（standard war），是一種另類的管制升級。

從標準戰來說，美國旨在破壞他國的「主權 AI」，想以其科技標準來主導全球市場。如同自1990年代開始，英特爾（Intel）建立x86 PC晶片生態系統，為美國奠定數十年的軟體和技術的絕對優勢基礎，同時外溢出微軟Windows的聯手統治電腦世界。

其他如谷歌（Google）、蘋果的iOS 、安卓系统 （Android）、臉書（Facebook）、網飛（Netflix）及YouTube等亦是在全球有壟斷市場的絕對優勢。如今輝達的統一計算架構（CUDA）已贏得全球AI晶片競賽，在與中國的競爭上關係到能否維持其領先，及在其他區域AI市佔率的統治優勢，是能否主宰未來全球市場的關鍵。

因此，美國想要統治AI世界，必須從標準戰上制定規則來取得一路領先的絕對優勢地位。而且，標準戰也代表著，一旦黏性及系統生態綁定後，要重新換過是個系統與模組的生態系革命，打掉重練的成本非常大。綁定後的「套牢成本」高，不利於轉換系統，而有利於忠誠的永續使用。因此，這對一開始即採用美規AI系統建構了競爭障礙而具有優勢。

不過，川普的AI新政亦遭批評有詬病之處：

一、「一對一」國別協商的反效果：川普取消拜登政府的規則——把各國劃分不同層級、決定各國可獲得先進半導體數量的做法，變成政府對政府「一對一」協商制度，也如同拜登政府規則中的嚴格管制產生反效果，而轉向中國購買未受管制的廉價替代品，反而削弱美國產業競爭力。

在川普對外管制AI 的「一國一策」面向上，美國與各國一對一協商，乃至對個別企業的檢視，不僅增加外交與執行成本，也很可能令部分國家反彈，進而削弱對美的信賴度。

目前世界各國皆在各自推行其AI政策，如歐盟、加拿大、日本等國，其監管方式與歐盟重視課責與倫理考量的作法趨同一致，而非如川普以支持AI創新作為優先立場。歐盟正在推出一套全面的《人工智慧法案》(EU AI Act)規則，以確保用戶安全和責任；加拿大《人工智慧與資料法》(Artiticial Intelligence and Data Act, AIDA)強調AI發展的透明度與責任；日本發布的《商業AI指導方針1.0》(AI Guidelines for Business Ver1.0)透過多方利害關係人參與制推動AI可信任原則。

川普的新政策對於建立國際AI治理標準變得更加棘手。目前歐盟、七大工業國組織（Group 7）與其他多邊組織正致力於透明度、公平性與安全性等AI關鍵原則上達成共識，但美國單邊主張標準戰作法，對於塑造國際規範將面臨挑戰。

二、新舊法令的縫合與長尾效應：在指南的新規定和既有法律的競合與接軌上，亦有出口管制的長尾效應問題存在。

在AI快速迭代的演進速度上，讓2022年頒布的外國直接產品規則（FDPR） 很多細則變成了陳舊的廢棄代碼，反而成了美國公司自我審查的枷鎖。

三、國安與技術外流危機：川普與中東的AI協議，目前已引起美國國內保守人士的質疑，大轉彎的與過去管制的對象合作，對於「讓美國再次偉大」或「美國優先」的保守主義敘事仍有很大的隔離感。

這些隔離感的疑慮包括：中東國家未來若與美國政治立場出現分歧，或是地緣政治局勢發生變化，可能對美國構成難以掌控的安全風險；模型未經授權使用，以及技術外流或成為中國間接取得先進 AI 技術的管道等。

四、中東國家平衡美中的戰略：在川普以晶片攏絡中東油國，封殺中國華為晶片之際，中東國家也在美中關係之間尋求保持平衡之道，試圖找出左右逢源對自己有利的發展方式。沙國能源大臣薩勒曼（Abdulaziz bin Salman）在5月16日的利雅德論壇上表示：「我們不會將數位未來的鑰匙交給任何單一國家。」或許是其立場的註解。

在實際的合作行動上，中東主權財富基金沙國公共投資基金（PIF）在增持輝達股票的同時，也向華為昇騰生態夥伴寒武紀投資2億美元；沙烏地國家人工智慧中心（SAIA）已與華為雲達成合作，採用華為昇騰晶片建構阿拉伯語大模型訓練叢集。阿聯也與華為在阿布扎比共建5G+AI智慧城市實驗室，部分邊緣計算節點採用昇騰（Ascend） 310B晶片。

中東能否平衡美中關係？或是海灣國家能否成為「美國外包」的全球第三大的AI中心？還是同時能擁有美中AI雙系統發展的優勢等，牽涉問題仍多，尚需觀察。

不過，歷經七年的發展的「中國製造2025」，即使在美國不斷強化的遏制戰略下，中國在AI領域的自主發展已進入全球領先群，顯示地球不再是平的，而是至少兩個系統以上切換模式的地球。

川普的晶片拔椿、拉攏與利用中東，宣告海灣國家從石油大國向AI科技大國的轉型，也標誌著美國從全球管制到中東擴張的戰略轉變，更是預告美中AI科技冷戰的再深化持久戰。尤其，對中的持久戰，才是美國的終極目標。

※作者為政治經濟觀察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