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珍妮特.麥考迪;譯/劉曉米
說哭就哭是兒童表演時需要的唯一技巧。相較之下,其他的一切都黯然失色。假如你可以按指令落淚,你就是個真正的演員,一個真正的對手。在狀況好的日子,我可以照著要求流下淚水。
「你就像女版的海利.喬.奧斯蒙(Haley Joel Osment),」媽經常這麼跟我說,「他是最近另一個少數能說哭就哭的小孩。呃,我想達科塔.芬妮也算吧,但她更像是眼眶含淚,眼淚並沒有真正流下。在鏡頭前,你會想看到淚水沿著雙頰滑落。」
我第一次照著要求哭泣是在表演課上。萊斯基小姐要我們從家裡挑一件物品,並且想起與那件物品有關的悲傷故事,然後下週帶著那件物品來上課,在台上敘述那個故事。
我帶的是釘書機。達斯汀和史考蒂畫過很多圖,他們會把那些圖釘成一落落,裝入小紙袋中,分門別類。所以我編造了一個故事,說我們家起火,哥哥們被燒死了,唯一留下的就是他們的釘書機。假如我真的想痛哭流涕,我會想像我媽過世,但想像媽過世這件事是禁忌,碰不得。即便她的病已經控制住好多年,她的健康狀況還是很脆弱,我不想觸這楣頭,因為她的生命掌握在我手中,指望我每年的生日許願。那是我不敢掉以輕心的重責大任,我永遠不會想為了一場要流淚的獨角戲,冒險削弱許願的成效。另一方面,我哥哥們健康得很,完全可以為了藝術上的成長進步而犧牲一下。
當我站在表演課的小舞台上說故事時,我的雙眼蓄滿淚水,直到視線一片模糊,但眼淚並未落下,僅僅在某種程度上感染了獨白裡的悲傷,其餘的情緒全是眼淚未流出的懊惱。萊斯基小姐踩著極重的步伐走上舞台,俯身靠近我,直到只離我的臉八公分左右,我們的鼻子幾乎碰在一起。我嚇壞了,我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然後她舉起手指,在我眼睛正前方彈了一下。這突如其來的手勢把我嚇得身體猛烈搖晃,隨著搖晃的動作,眼淚掉了下來。萊斯基小姐笑了,我也是。在那些眼淚背後,我露出了笑容。
從那時開始,假如試鏡需要說哭就哭,我幾乎確信自己能拿下那個角色。這件事口耳相傳,甚至到了蘇珊也聽說的地步,她會打電話給媽,並且驕傲地宣布:「我又接到一個選角導演來電說:『跟我講講那個會哭的小孩。』」
當然,說哭就哭對我而言不是什麼好玩的事,那只是我生命中另一個更為悲慘的經驗,坐在冰冷的選角辦公室裡,想像傷害我摯愛家人的悲劇事件。一個設定好的事件可以替我換得四到六個試鏡所需的眼淚,但最後我會變得對事件免疫──媽稱這情形為「全哭完了」──所以我們必須轉移到新的事件上。釘書機故事漸漸變成達斯汀罹患腦膜炎而死;事實上,他幾年前還真的得過,因此媽會說:「想像他腰椎穿刺出了問題!」1達斯汀死於腦膜炎後,又變成馬庫斯死於闌尾炎,然後是史考特死於肺炎,然後外公老死。(「想像他躺在醫院病床上,緊握著你六歲時做給他的襪子娃娃。」)
我哭最多眼淚的那次是參加《好萊塢重案組》(Hollywood Homicide)一個小角色的試鏡,那是哈里遜.福特(Harrison Ford)和喬許.哈奈特(Josh Hartnett)主演的劇情片。我飾演的片段是一名小女孩坐在一輛廂型車後頭和她的家人一起旅行,車子沿著好萊塢大道往前開,喬許.哈奈特突然劫持了那輛車,導致全家人都陷入了歇斯底里。
我不知道我那天是怎麼回事,淚腺就是特別發達。我只需要在選角辦公室裡噗通坐下,想著外公緊抓著襪子娃娃,然後──「啪!」立即熱淚盈眶,豐沛得荒謬。這不是哭泣,這是泣不成聲。我的身體劇烈抽動,整個人歇斯底里。
「哇哦,」我一表演完,選角導演就給了回應。她有一頭紅棕色的捲髮,和奶油般的聲音,是個很好的人。
「我想說的是,你得到這個角色了,但我有點想看你再演一次,就只是想再看一次。」穿著棕色皮夾克、坐在選角導演旁邊的灰髮男人說。
所以我又演了一次。我已成為太陽馬戲團裡說哭就哭的表演者,人們想看我一而再再而三地這麼做,就好像我在表演空中綢吊或在空中環上歪扭。說哭就哭的確是我的特殊技能。
NOTE
- 編註:腰椎穿刺常用於診斷或治療疾病,包含腦膜炎。
愛蜜莉的爸爸剛被殺害,而她的媽媽是嫌疑犯,另一個說哭就哭的試鏡來了,這次是無線電視台的警察辦案劇《失蹤現場》(Without a Trace)。試演的場景是愛蜜莉被叫進來審訊,情緒逐漸崩潰、淚流滿面的一幕。
我坐在等候室裡努力醞釀悲傷情緒,但我的內在有什麼東西改變了。感覺很奇怪。我不知道該如何形容,但我就是知道,我本能地知道,這次我哭不出來了。我感覺抽離、無法連結,然後開始煩躁。
我拽了媽的手臂,她正在替最新一期《女性世界》雜誌的減肥飲食專欄做記號。減肥飲食專欄是她的最愛,雖然我不清楚原因。媽很嬌小,一五○公分,「而且只有驚人的四十一點七公斤!」她經常自豪地嘲弄道,心中明白她的體重遠不驚人。她把雜誌擱在膝上,挨近我,這樣我就能在她耳邊小聲說話。
「媽咪,我想我等下可能哭不出來了。」
媽看著我,起初一臉迷惑,接著她的困惑轉為嚴肅。我可以立刻看出她切換到精神喊話模式,她遠比她必須的還常切換成這個角色,因為這會讓她感覺自己不可或缺。她眉頭緊皺,雙唇緊抿。她的這種表情裡透著孩子氣,就像她是個佯裝大人的小鬼頭。
「你當然可以。你是愛蜜莉,你就是愛蜜莉。」
媽在讓我「融入角色」時經常這麼說。她會說:「你是愛蜜莉。」或凱莉。或莎蒂。或者任何我當天應該成為的人。
但今天,此時此刻,我不願意成為愛蜜莉,我不想當愛蜜莉,以前從未發生過,但現在發生了,這令我害怕。某部分的我對於硬要自己去感受這種情緒創傷的行為很抗拒。某部分的我在說:「不要,太痛苦了,我不要這麼做。」
那部分的我很蠢,那部分的我不明白這是我的特殊技能,而且對我、對我的家人、對媽,都有好處。我越是能說哭就哭,就能得到越多的工作機會;我得到越多的工作機會,媽就會越高興。我深吸一口氣,然後仰頭對媽微笑。
「你是對的,我是愛蜜莉。」我說,一半為了說服媽,一半為了說服我自己。
那個不想說哭就哭的我沒被說服,那部分的我尖叫著說我不是愛蜜莉,我是珍妮特,而且那個我,珍妮特,值得被傾聽。我想要的,我需要的,都值得被傾聽。
媽找到她的雜誌折角處,但就在她要重新翻開雜誌時,她再次靠過來。
「你會贏得這角色的,愛蜜莉。」
但我沒有。試鏡進行得並不順利,我的心不在這裡,我「對我的台詞沒感覺」。最糟的是,我沒辦法說哭就哭,我失常了。
回家的路上,一○一號公路往南的擁擠車陣裡,我坐在我的安全座椅內,因為我的個子還太小。我試著做我的歷史作業,但完全無法專心,因為我對自己試鏡的表現感到非常難過。
整個過程我都心不在焉,因為那個恐怖的我決定嘗試說出自己的心聲,那部分的我不想做這件事。
「我不想再表演了。」我甚至尚未意識到自己在說什麼,話便脫口而出。
媽從後視鏡中看向我,眼中浮現震驚和失望。我立刻後悔自己說出這句話。
「別犯傻了,你愛表演,這是你在世界上最愛的事。」媽以一種聽起來像在威脅的語氣說。
我看向窗外。想取悅她的那部分的我想,她或許是對的,或許這真是我最愛的事,我只是不知道,我只是沒意識到。但不想說哭就哭的我,不想表演的我,不在乎取悅媽、只想取悅我的我,那部分的我向我尖叫,想要發出聲音。我的臉漲紅,逼使自己說出口。
「不,我真的不想。我不喜歡,那令我感到不舒服。」
媽的臉看起來就像剛吞了顆檸檬,扭曲的樣子讓我驚恐萬分,我知道接下來會是什麼情況。
「你不能放棄!」她啜泣,「這是我們的機會!這是我──們──的──機──會──!」
她手猛拍了方向盤一下,卻意外按到喇叭。睫毛膏順著她雙頰流下,她的歇斯底里發作了,就像我在《好萊塢重案組》的試鏡那樣。她的歇斯底里嚇壞了我,而且正在要求我給予安慰。
「好啦,」我大聲地說,這樣在啜泣中的媽才聽得見。
她的哭聲立刻止住,只剩吸鼻子的聲音,一等那聲音也消失,車內完全安靜。我不是唯一那個能說哭就哭的人。
「算了啦,」我重複道,「就忘記我剛說過什麼,抱歉。」
我提議聽媽目前最愛的專輯,菲爾.柯林斯(Phil Collins)的《言歸正傳》(…But Seriously)。這建議讓她微笑,然後把CD放進唱盤裡,跳到〈天堂裡的另一天〉(Another Day in Paradise),歌聲開始透過音響喇叭大聲流洩而出。媽跟著唱,她從後視鏡裡看向我。
「來嘛!妮特,你為什麼不跟著一起唱?」媽飄飄然地問,她的心情轉晴了。
所以我開始跟著唱,還換上我最燦爛的假笑。或許我無法為《失蹤現場》擠出眼淚,但我可以為媽在我們回家的路上擠出微笑。反正都是在表演。
※ 本文摘自 《我很高興我媽死了》,原篇名為〈前塵〉,立即前往試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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