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飛被殺前的西湖大宴：《交一個情義的宋朝朋友》選摘（1）

今天我們穿越去南宋，去宋高宗紹興十一年（一一四一年），去杭州西湖邊上，陪岳飛吃一頓飯。

出發之前，先掰指頭算算：宋高宗紹興十一年，這年農曆臘月（即一一四二年元月），岳飛被宋高宗和秦檜殺害，死在杭州，死在最高審判機關大理寺的監獄裡。早不去，晚不去，我們偏偏挑選岳飛捐軀的這一年去，難道是想陪岳飛吃完最後一頓飯嗎？

岳飛是紹興十一年臘月被殺的，而我們要去的是紹興十一年四月，那時候岳飛還沒有坐牢。不但沒坐牢，宋高宗還升他的官，秦檜還在西湖岸邊擺下一桌豐盛的酒宴，請他赴局。今天我們要去的，就是這場飯局，秦檜宴請岳飛的飯局。

岳飛是抗金英雄，秦檜是投降派、賣國賊，兩人一正一邪，水火不容，秦檜怎麼會請岳飛吃飯呢？肯定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啊！

秦檜確實沒安好心，他想透過一場飯局，達到孤立岳飛的目的。

南宋初年，所有抗金名將當中，岳飛年紀最輕，資歷最淺，但是戰績最好，升官最快，短短十來年時間，就從一個普通士兵變成開府建衙、統兵十萬、麾下猛將幾十員的大帥，和劉錡、劉光世、韓世忠以及老上司張俊等人平起平坐。與此同時，岳飛又不驕不躁，虛心待人，敢打硬仗，勇擔責任，還不搶功勞，得到朝廷獎賞，首先分給部下和其他大將。所以，岳飛既能得民心，又能得人望，除了老上司張俊心胸狹窄，對他有些嫉妒之外，別的大將都和他處得來，尤其是韓世忠，幾乎成了岳飛的至交好友。

不過岳飛不懂政治，更不懂如何揣摩帝王心術，他在不經意間，幾次三番惹惱宋高宗，讓宋高宗對他起了殺機。

岳飛第一次惹惱宋高宗是建議立儲，勸宋高宗封養子為太子。這個建議嚴重戳傷宋高宗的自尊心，彷彿皇帝已經失去男性功能，不可能再有後代似的，將來只能讓養子承繼大統；同時又犯下武將過問皇帝家事的大忌，讓宋高宗從此對他百般提防。

岳飛第二次惹惱宋高宗是因申請增兵北伐，遭到宋高宗拒絕，他一怒之下，撂挑子不幹，不經朝廷批准，擅自離開部隊，去廬山為母親守墓。在宋高宗看來，岳飛這麼做純粹是要脅朝廷，所以龍顏震怒。後來岳飛回到朝廷，宋高宗惡狠狠地當面警告：「犯吾法者，惟有劍耳！」以後再敢不聽話，小心朕的尚方寶劍！

到紹興十一年，就是岳飛被害的這一年，岳飛又一次讓宋高宗光火。這年正月，十萬金軍渡過淮河，向南宋大舉進攻，宋高宗趕緊派大將迎敵，張俊、劉錡、楊沂中都參戰了。岳飛因患上重感冒，還缺乏糧草，遲遲沒有進軍，直到戰爭結束才趕過去。宋高宗認為岳飛患病是藉口，要脅朝廷才是目的，對於這樣能打仗又這樣不聽話的武將，他是非殺不可。

很多人都說宋高宗殺岳飛是怕他收復中原，迎回徽、欽二帝，危及他的皇位。實際上，宋朝對宗室子弟和太上皇的防範無比嚴密，宋徽宗和宋欽宗即使活著回來，也不可能重回寶座，只能老老實實地待在宮裡養老。宋高宗之所以想殺岳飛，真正的原因是他對岳飛既恨又怕，恨岳飛不聽話，怕岳飛有野心。

可是岳飛手握十萬精兵，又有關係很鐵的韓世忠幫忙，要殺這樣一個大將，風險是非常大的。首先，宋高宗必須防範岳飛的部下起兵復仇；其次，他還要防範其他大將怨恨朝廷，一個接一個造反。所以，他和秦檜定下計謀，挑撥離間，想法設法讓別的大將對岳飛產生不滿。

紹興十一年農曆四月，經過精心謀劃之後，秦檜發出邀請函，邀請張俊、韓世忠和岳飛趕回杭州，到西湖參加大宴，犒賞他們在抗金前線的功勞。但是，秦檜沒有同時把這三份邀請函發出去，他先發給張俊和韓世忠，隔幾天才發給岳飛。

張俊和韓世忠先趕到，只見宴席已經備好，朝中大佬在座相陪，有宰相秦檜，還有秦檜的狗腿子、剛剛當上副宰相的王次翁。這種規格的飯局，肯定少不了宮廷御酒和山珍海味，張俊和韓世忠都眼巴巴地等著開飯，但是左等右等，宴席始終不開。

只聽秦檜對王次翁說：「哎，該來的不來，不該來的都來了。」

王次翁大聲問道：「敢問丞相大人，哪個該來的沒來啊？」

秦檜說：「當然是岳飛岳少保啊！他可是本朝功勞最大的將軍，岳少保不來，我們怎麼開席呢？」

然後秦檜扭過頭來，對大廚喊道：「待岳少保來，益豐其燕具！」你們後廚做好準備，等岳少保來了，給他多加幾個硬菜！

直到六天以後，岳飛才收到邀請函，快馬加鞭趕過去參加飯局。這六天裡，秦檜和王次翁天天這樣表演，張俊和韓世忠光看不能吃，只能靠小點心充饑，對岳飛的不滿愈來愈強烈。第一，他們認為岳飛的功勞並不是最大，不應該被秦檜捧到天上去；第二，他們誤以為岳飛遲遲不來，是因為性情高傲，瞧不起他們倆。

六天過後，岳飛終於到場，推遲了六天的宴席終於開始。岳飛性情耿直，和張俊和韓世忠推杯換盞，完全不知道自己掉進了秦檜的圈套，完全不知道宴席上已經殺機四起。

就在這場宴席上，秦檜宣布宋高宗的聖旨，將岳飛、張俊、韓世忠都升了官，讓他們仨分別做了樞密使和樞密副使，相當於國防部長和國防副部長。表面上看，三個人的軍銜升到最高；實際上，他們從此再也不是開府建衙的大將，從此失去對各自軍隊的直接指揮權，只能在皇帝眼皮底下供職。

透過這場飯局，秦檜一舉搞定宋高宗交給他的兩個任務：第一，孤立岳飛；第二，剝奪三大將的兵權。所以我們完全可以這樣說，紹興十一年杭州西湖這場大宴，既是宋高宗殺害岳飛的鴻門宴，又是宋朝歷史上的第二次「杯酒釋兵權」。

當然，我們也不能過於誇大一頓飯的作用，宋高宗剝奪大將兵權，還用了其他招式：例如挑撥張俊和岳飛，讓他倆去瓜分韓世忠的軍隊；又拉攏張俊，假意承諾讓張俊獨攬兵權，只要他能找到岳飛謀反的證據；同時宋高宗還逐步削弱地方軍的力量，增強中央軍的實力，把忠心耿耿又沒有野心的老將都調到身邊當禁軍統領，以便對抗岳飛的岳家軍和韓世忠的韓家軍。

岳家軍、韓家軍，都是「家軍」。家軍介於政府部隊和軍閥部隊之間，它不像政府部隊那樣完全聽命於朝廷，也不像軍閥部隊那樣完全聽命於某一個軍閥。宋高宗秉承祖宗家法，透過拚命供應糧餉和陰謀削奪兵權，將南宋初年大變局中有可能遍地開花的軍閥扼殺在萌芽狀態，又將岳飛和韓世忠等大將一手培養起來的家軍改編成政府軍。

紹興十一年農曆十月，完成所有布局之後，宋高宗下令逮捕岳飛；僅僅兩個月後，他又下旨將岳飛處死。宋朝皇帝當中，宋高宗是為數不多的陰險皇帝，城府極深，心狠手辣，表面上對你笑臉相迎，給你升官加爵，時機一到，馬上露出猙獰的獠牙。

什麼皇帝用什麼大臣，宋高宗陰險狡詐，幫他殺害岳飛的秦檜和王次翁同樣的陰險狡詐。秦檜是人所共知的大奸臣，不用再介紹，下面簡單說說王次翁。

王次翁出身於窮人家庭，靠刻苦攻讀考進太學，從太學畢業後沒有官做，靠做私塾先生養家糊口。他有個好朋友，名叫蘇籀，是蘇轍的孫子、蘇東坡的侄孫。蘇籀的詩詞曲賦都很漂亮，他寫過一句自敘詩：「東坡曾賞南溪雪，他日流芳好事孫。」意思是說自己繼承了蘇東坡的遺風。但是他人品很爛，為了當官，大拍秦檜的馬屁。王次翁做為蘇籀的好友，也拍秦檜的馬屁，而且拍得更加巧妙，顯得對秦檜無比忠心，只知有秦檜，不知有皇帝，很快就當上大官，一直做到參知政事，相當於副宰相。

紹興十一年西湖大宴，透過飯局來孤立岳飛，這個主意就是王次翁想出來的。岳飛兵權被剝奪以後，王次翁得意洋洋地回到家，給兒子講述這件事。他兒子竟然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堂而皇之地將飯局經過寫入家傳。如果不是王次翁兒子的記述，我們後人很難知道岳飛被害之前竟然還參加過這麼一場飯局。

南宋初年的大將大多驕奢淫逸，拿著極高的俸祿，還貪汙軍餉、做走私生意，良田萬頃，妻妾成群，飲食奢華，連岳飛生前的好友韓世忠都不能免俗。但是岳飛出淤泥而不染，他廉潔奉公，生活克制，堪稱武將當中的道德典範。

令人憤懣的是，那個專制並黑暗的時代，道德上完美的岳飛雖然對國家有利，對民族有利，但是和皇帝愚蠢自私的個人利益並不一致，所以被奸臣算計，被昏君殺害。這是岳飛的悲劇，也是專制時代的常見悲劇。（推薦閱讀：線香花火就是人的一生：《像螺旋一樣》選摘（3））

＊作者李開周，歷史學者，專欄作家。本文選自作者新作《交一個情義的宋朝朋友》（時報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