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相人間】槍口餘生　二度成為綁架肉票的黃永興

**15年前，台中市區的一場槍戰，造成2名警察殉職，震驚台灣社會。為了不要「今天公祭，明天忘記」，當年綁架案的肉票黃永興，年年回到2位小隊長靈前悼祭。

槍擊案後，黃永興雖平安脫險，破案時卻發現被多年好友背叛。他徹底脫離八大行業，洗手改開餐廳，偶爾出海釣魚，卻驅不散憂鬱。有時市區的景物也讓他想起，有些人再也無法和他一起吃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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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次見面，黃永興挑了餐廳打烊的日子，背靠櫃檯，面朝大圓桌，替我們倒水。60歲的他理著平頭，過去從事八大行業，現在是餐廳老闆。他回憶1970、80年代台灣錢淹腳目，「那些農夫、菜販從來不賭博，一輩子都很節儉，但簽大家樂不手軟，一個月好幾萬元，好像錢不是錢，全台灣的錢都動起來了。」年輕時他在台中開了護膚店、酒店、小鋼珠店和三溫暖，客人出手也大方，讓他沒幾個月就賺回開店的資金。

父尋短　誓改善家境

2000年前後，台灣經濟榮景仍在，綁架事件不斷，綁匪持有強大火力，黃永興也被盯上。倖存後15年，黃永興拉下餐廳鐵門，不像當年意氣風發，人瘦了一大圈，皺著眉頭說起2次被綁經過。儘管他全身而退，但交付贖金時，台中市中港路爆發槍戰，2名刑事組小隊長殉職，1名綁匪被擊斃，成為他無法釋懷的遺憾。

黃永興在台中南屯長大，家中是一級貧戶，父親做苦力、挑糞養活6個孩子，黃永興5、6歲時也要幫忙推車，他記得鄰居孩子嫌他臭，離他遠遠的。高中時進幫派，打打殺殺，經常為了朋友的事就拿刀坐車去尋仇。去馬祖服役時，他得知父親喝農藥自殺，回家奔喪，心想應該是骨刺造成的憂鬱，父親想開刀又怕半身不遂，如果家裡經濟壓力小一點，或許不會走上絕路。

黃永興決定不混了，要賺大錢，但他當完兵才22歲，「我要當生意人也沒背景，只好走回頭路，找以前那些朋友。」他幫人管理容院，再自己出來開店，前後在台中經營了十多家酒店，終於讓家人過上好日子。

1999年，黃永興40歲，某天晚上開車回家，一進停車場，就被埋伏在地下室的歹徒用槍抵著，再用膠帶把他眼睛蒙起來，綁上車。20年後說起往事，他語調波瀾不驚，「剛開始會怕，不知道他們要什麼，後來他們摸我身體拿錢和手錶的時候，我知道他們要錢，就不怕了。」

初遭綁　犯人是故友

黃永興一直在聽歹徒說話，判斷是哪一掛人。他和歹徒談判，約定3天後交付300萬元，歹徒便帶他到山上空屋放人。隔天早上獲釋後，他先回家睡一覺，下午醒來，「我一出來就打算追人。」

黃永興心中認定的主謀，是他17、8歲就認識的朋友。這名友人後來犯案送管訓，黃永興的生意越做越大，2人漸行漸遠，朋友出獄後三番兩次找他，但他總是疏遠。這次獲釋後，黃永興一直在找友人下落，「警察說他出國了，怎麼可能，我說他都偷渡回來做（犯案），他的招數我全都知道。」他沒找到嫌犯，300萬元贖金不了了之，也沒人找他麻煩。黃永興看得很淡，不知是安慰自己，還是已習慣安慰別人，他說：「他綁我沒有拿到什麼，就拿到身上二十幾萬元現金，1支手錶一百多萬元， 1個7、8萬元的戒指，還有1條LV皮帶。」

又被綁　拖時間自救

因為沒安全感，原本的家不住了借給朋友，他自己到處搬家，釣魚出海往往10天1個月。現在也只有釣魚能讓他開心，黃永興難得露出笑容，談起輕磯釣，「給魚公平的機會，用細線搏大魚，讓牠有機會逃跑。」一整天釣不到魚也沒關係，他尤其喜歡斷線的瞬間，「我會想那到底是什麼東西？會懷念牠。」聽起來他在釣魚時，倒不像是岸上的人類，反而是一尾掙脫的大魚。

黃永興早從38歲還沒被綁架時，就有過度換氣、全身忽冷忽熱、胸悶頭暈等症狀，甚至1天送2次急診，最後被醫生判定是憂鬱症，至今仍在吃藥。友人帶他去教會，牧師送他一本書，書裡寫：「你認為世界上沒有神鬼，就像你在500年前說細菌，人家一定也不相信。」黃永興說：「這句話把我打醒，是我的智慧不到。」宗教說服了過去是無神論者的他，他在教會友人關懷下開始運動、吃藥控制病情，42歲正式受洗，聽從牧師的鼓勵，戒賭戒菸戒檳榔，酒店一間間關起來，不料剩下最後一間時，他又被綁架了。

2004年6月15日晚間，黃永興剛從外地釣魚回來，跟妻子到釣魚會所在的檳榔攤聊天，2個陌生人突然拿槍押走他。相較前次，這2人很緊張，連搜身的手法都不俐落。儘管蒙了眼，黃永興牢牢記住摸過的手把觸感，餘光下地毯的顏色，還有聽到的聲音。到了汽車旅館，對方拿手機給他打電話借錢，他知道警方有追蹤技術，而他也要為自己爭取時間。「他們不知道我在拖，我故意找一些沒有錢的、比較囉嗦的人借錢。」黃永興推動面前的餐桌轉盤，就像撥動分秒流逝的時間，「我從午夜12點打到凌晨2點，再打到4點，打到他們說夠了，不要再打了。」

爆槍戰　二警一匪亡

黃永興再次被運上車子，在台十九線繞行，押送他的人很緊張，黃永興一邊盡力安撫他們，一邊心想是誰綁架他，「我知道一定是認識的人，只是不知道是誰。」第2天上午，6月16日，綁匪輪流在路邊小吃店下車，從電視上知道綁案曝光。取款的2名夥伴，1名遭逮捕，1名逃往巷內及民宅，歹徒和警方爆發3波槍戰。下午1時，遭包圍的綁匪施安明與警方談判，並打電話要求同夥放人，18分鐘後，卻威脅要自殺，又偷襲警察，遭轟28槍身亡。最終，這場槍戰讓台中市第二分局2名小隊長—李進富和葉錫財，以及綁匪施安明喪生。

李進富每到農忙時節，就會返鄉幫忙父母採花生。在警察同仁眼中工作認真，任職少年隊時，就算不在當班時間，也會去找中輟生。葉錫財則是人緣極好，個性積極，聽到李進富在巷子裡中彈，衝上2樓查看，才被綁匪擊中頭部。

當場被擊斃的綁匪施安明，跟黃永興無冤無仇，為何挑上他犯案？按判決書所指，施安明在台南監獄關了12年，出獄後，「係假釋犯身分，工作並不穩定，收入有限，時常靠其母親接濟。」困窘的他去找老友幫忙，但老友也欠了賭債。老友找來女友的同事，同事又找來高中同學，即黃永興好友，才有了內應通風報信。新聞曝光後，施安明雙親前去認屍，哽咽表示：「2天前他跟我說要到屏東去做生意。」

當時的槍戰在媒體鬧得沸沸揚揚，黃永興平安回家，卻依然不知道主謀是誰，心裡草木皆兵。他懷疑過2、3個人，幾天後多年好友落網，他才恍然大悟：這次又被朋友出賣了。黃永興說，這個結果他覺得「很正常」，因為身邊有太多例子，有朋友甚至被綁了3次，他回神提醒我們：「你要記得，這種事都是自己人害自己人。」況且擄人勒贖要經過縝密安排，對方清楚你的身家值多少，再用信任的人脈取款，他感嘆：「年輕時想說不可能，到現在才知道，人生永遠都是這樣子。」

遠是非　往事不復言

破案後，黃永興到警局見遺屬，不斷道歉，反倒是遺屬安慰他，這是公務人員的職責，也是他們的命。15年來，黃永興從來不跟身邊的人提這件事，甚至連孩子都不知道。他收掉最後一間酒店，開了餐廳，一做12年。

遠離是非行業了，但跟著黃永興採訪這2天，我們發現他常常恍神。像是開車載他去釣魚或買菜，黃永興都沒有確切的地址，憑著印象認路，有時認錯路，把左邊說成右邊，右邊說成左邊，忘了買餐廳要用的冰塊，或是找不到剛才用過的太陽眼鏡。他付帳時，常從口袋掉出100元、500元的鈔票，被我們撿到還給他。

逢忌日　必謁靈追悼

他說自去年10月起，憂鬱症加劇，整天只想躺著，甚至無法下床吃飯。但他還是要努力打起精神，「我的命是2個人換回來的，我有時候會想，我有什麼資格煩惱？」

每年2位小隊長忌日，黃永興都會前去致意。妻子黃惜恩則說，她要顧店，未能陪伴丈夫，總是黃永興1個人買花前往。黃永興是基督徒，隨俗拿香，只是不拜菩薩。採訪這天下午，黃永興趕在下午5時關門之前，帶我們來到葉錫財長眠的寶覺寺，但他非親非故，不敢打擾廟方打開放置骨灰的門，只好獨自在廣場站著。

努力走到這裡，黃永興仍自責：「其實我沒有臉見（家屬）他們，見到了我很難過。他們會跟我閒話家常，但我很不自在，覺得很對不起他們，避免跟他們講話。但是我每年還是會去追悼。」黃永興曾跟葉錫財吃飯、打照面，他猜想若不是為了自己，葉錫財恐怕不會衝得這麼快。這個問題沒有答案，他只能在教會，為警員的家人禱告。

留在台中生活，免不了經過當年槍戰的街道，問他會刻意避開嗎？黃永興說不會，只是偶爾走過二分局或是小吃店，會浮現一些回憶。他談到吃的精神就來了，說起哪家店便宜又好吃，很多警察都會去，講著講著，他淡淡地說：「可惜現在葉錫財不會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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