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8/12，伊莎貝拉嘉納藝術博物館Isabella Stewart Gardner Museum，ISGM（波士頓）以《提香：女人．神話和權力 TITIAN WOMEN, MYTH amp POWER》為題，首站發表了一檔幾乎不可能籌辦成功的巡迴特展。展覽將提香Titian / Tiziano Vecellio（1488-1576）為好友兼贊助人：西班牙國王菲力二世Felipe II de Espantildea（1527-1598）所作的六幅油畫並置，呈現了歐洲藝術史當中一個很有意思（又深受爭議）的轉折點。
提香，《自畫像》，畫布油畫，86 x 65 cm，1562。圖/取自wikimedia
《提香：女人．神話和權力》在執行上非常難得。因為即便ISGM收藏有最具代表性的《擄掠歐羅巴》，但是其他五幅作品分別由私人基金會、倫敦國家畫廊和愛丁堡蘇格蘭國家畫廊、馬德里普拉多博物館收藏。就算不考慮疫情期間驚人的保險運輸成本和法規，這樣子等級的藏品也鮮少離開收藏本館。
註：倫敦國家畫廊和愛丁堡蘇格蘭國家畫廊在十年前，以9500萬英鎊從薩瑟蘭公爵手中購買了《戴安娜與卡利斯托》和《戴安娜與阿克泰翁》兩幅作品。如今保守推估價值高於40億台幣。
那麼，提香的這六幅作品究竟有什麼指標意義呢？
提香，《達那厄Danaeuml》，畫布油畫，120 x 172 cm，1545-1546。圖/取自wikimedia
【預言中阿克里西烏斯國王將會被自己的外孫殺死，於是將公主達那厄囚禁在青銅塔中與世隔絕。但是在天神宙斯的引誘下，達那厄受孕。畫面正上方灑落的金色精子與豐腴慵懶的達那厄，形成了赤裸的受精暗示（右方的僕婦試圖阻止）。最終達那厄生下了希臘神話中強大的英雄人物珀修斯。】
從較長遠的軸線來比較的話，如今的當代藝術往往期許人類軀體的描繪，能夠讓觀眾感受到各式各樣的意念。但是人們對於人體的藝術認知，一開始並不是這個樣子的。回望文藝復興時的偉大藝術家們，開始「以科學的方法研究人體結構」、「在描繪神性的同時融入人性」可說是兩項非常重要的成就。然而當時的人性描繪，大抵仍是以光明理想的正向題材為主，即便描繪人性晦暗面也大多是襯托的角色。那麼如果要討論在直接畫出「慾望」和「死亡」的先驅，多數的起點大概就是提香此六幅作品吧。
提香的畫家生涯在16世紀中達到巔峰，他的肖像、神話和風景題材均在歐洲享有盛譽。他的用色、筆觸、肌理，敘事張力，都相當值得研究。包括烏菲茲美術館收藏的《烏爾比諾的維納斯》、羅浮宮收藏的《戴手套的男子》和在弗拉里教堂的祭壇畫《聖母昇華》，均為非常具代表性的作品。但本次《提香：女人．神話和權力》中所並列的畫作，在藝術史上的地位更特殊－它們的題材和畫風更具突破性。@P
提香，《維納斯與阿多尼斯Venus and Adonis》，畫布油畫，186 x 207 cm，1554。圖/取自wikimedia
【清晨時，象徵太陽的阿波羅從雲層中探出，英俊的王子阿多尼斯身著華麗的鎧甲，正牽起獵犬準備出發狩獵。裸體背對畫面的維納斯，正試圖留下她的年輕情人。但是後方的丘比特還在熟睡、弓和箭都還掛在樹上，無法將阿多尼斯留下。暗示著某種女性對於英勇男性的依賴。】
大約在1550-1551年期間，提香與還是王儲的菲力二世（於1554年即位）見面。當時提香就答應了這位全力支持自己藝術的好友，將會替他創作一系列畫作以裝飾他的皇宮。菲力二世的委託中，希望提香可以「依照藝術家的主見」作畫。六幅作品陸續在1553-1562年期間完成並寄給了菲力二世，它們源於羅馬詩人奧德維Ovid的著作《變形記Metamorphoses》等著作，被後人泛稱為「詩歌Poesie」。在當時甚至有部分的評論認為提香「展現了如同委拉斯貴茲和魯本斯的繪畫能力」。然而在菲力二世統治後期，這六幅作品幾經流轉至世界各地，直至今年才有機會重聚。
註：菲力二世是堅定的天主教徒，也是建立西班牙海上勢力的征服者。從皇儲時期就展現了向外擴張的野心，從父親手上繼承了哈布斯堡王朝後，其軍政實力一度足以干涉義大利、法國、英國之間的局勢。麾下海軍曾遠航至亞洲，如今的菲律賓群島即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甚至曾擬定與中國明朝的交戰方略。
提香，《珀修斯和安德洛美達Perseus and Andromeda》，畫布油畫，175 x 189.5 cm，1554-1556。圖/取自wikimedia
【神話中一位虛榮的王后，聲稱自己的女兒德洛美達公主（仙女座）美貌勝過海神波賽頓的女兒們，引起了雙方的衝突。接著在宙斯的調解下，國王與王后只能將公主獻祭給海怪。而剛剛殺死了蛇髮女妖梅杜莎的英雄珀修斯，為了拯救公主與海怪進行了戰鬥。最終故事以英雄殺死海怪、迎娶被拯救的公主結束。】
菲力二世放手讓提香創作自己選定的題材，或許也是基於相信好友對自己的瞭解。從16歲開始參與統治西班牙的菲力二世，最初的婚姻是典型的政治聯姻。而在掌握巨大權力後，則是成為了一名毫不掩飾慾望的君王。一直以來的菲力二世都熱衷於美貌的女性。於是提香在諸多的希臘神話中，會選擇如此多描繪男女關係的題材（綁架、誘惑與強姦在希臘神話中基本上是同義詞）也是可以理解的。@P
提香，《黛安娜與阿克泰翁Diana and Actaeon》，畫布油畫，185 x 202 cm，1556-1559。圖/取自wikimedia
【畫作講述了年輕獵人阿克泰翁偶遇月神黛安娜與侍女沐浴的場景。黛安娜在盛怒之下，希望阿克泰翁永遠不能說出看見了什麼。於是施法把獵人變成了一頭雄鹿，並且驅使他的獵犬將主人殺死。構圖著重於男性窺見女性隱私的場景，而石柱上方的雄鹿頭骨則是指出了故事的後續發展。】
這六幅畫作以一種挑逗兼挑釁的方式，描繪了眾神與凡人之間「深刻交流」的愉悅感、刺激感、悲劇感與毀滅感。無論是象徵權勢的宙斯、象徵愛情的丘比特或是象徵美麗的維納斯與黛安娜等等，都可以透過肢體語言及神情看見明確的性暗示。也可以感受到在16世紀的歐洲，男性對於女性意志及身體的不尊重、物化。甚至在《戴安娜與阿克泰翁》和《戴安娜與卡利斯托》之中，更是赤裸裸地展現出了男性的後宮幻想（不過對於菲力二世而言，後宮大概不算幻想）這對於文藝復興推崇「復興古希臘哲學與理性」的大方向來說，幾乎稱得上是相當激進的衝撞。
提香，《黛安娜與卡利斯托Diana and Callisto》，畫布油畫，187 x 204.5 cm，1556-1559。圖/取自wikimedia
【在神話中，月神黛安娜的侍女、未成年的自然女神-卡利斯托，被偽裝成黛安娜的天神宙斯誘惑並且受孕（之後生下了獵人阿卡斯）。黛安娜發現後再次震怒，指責並放逐了卡利斯托。而善妒的天后赫拉，直接將她變成一頭母熊。最終卡利斯托被不知情的阿卡斯獵殺，宙斯則是將這位情人化做星空中的大熊星座。】
除了關於性的內容，這六幅畫作呈現的另一個特殊之處在於「對於眾神發起挑戰」的態度。雖然說希臘的神話本來就充滿了荒唐的兩性關係及性慾，但傳統上這類內容並不太受藝術家們歡迎。在那個畫材昂貴的時空環境裡，贊助者和藝術家大多還是希望作品能夠取得某種無暇、崇高的地位。然而以這六幅作品來說，菲力二世和提香似乎不太在意傳統的形式與價值觀，甚至可以說他們刻意地站在其對立面，相當強勢地展現了自我。
提香，《擄掠歐羅巴The Rape of Europa》，畫布油畫，178 x 205 cm，1560-1562。圖/取自wikimedia
【希臘神話中最知名的故事之一。天神宙斯化身為金毛、藍眼、額頂月牙花紋的公牛，迷惑天真的歐羅巴公主。並語帶著侵犯視線的丘比特一起，跨海將歐羅巴從希臘帶到克里特島。歐羅巴成為了島上的的一位女王，之後和宙斯生下了三個孩子。歐羅巴是歐洲大陸命名的由來，至今也流傳著歐洲人都是歐羅巴後代的說法。】
被稱作詩歌的一系列作品，將希臘眾神顢頇、縱慾、傲慢、不理性的樣子毫不掩飾地放大在畫布之中。無論有意或是無意，這六幅作品中的眾神已經不再遙不可及，而是成為有弱點、可能被挑戰的對象。當眾神地位下降，自然延伸出的就是凡人的地位上升，於是凡人中的國王菲力二世功績就更顯得偉大。畫作中如此的氛圍，對於當時擁有全球最大海軍、熱衷國際政治、富可敵多國的菲力二世來說，或許也象徵了某種驕傲的自我認知。@P
提香，《身穿鎧甲的菲力二世Philip II in Armour》，畫布油畫，193 x 111 cm，1550年代。此作相當刻意地強調了菲力二世的生殖能力。圖/取自wikimedia
可以想像提香對於菲力二世這位好友的委託竭盡全力。提香在作畫的過程之中，每一幅都經過了相當多的準備。例如《達那厄》在各地美術館的收藏中，就至少確認有六件前置的版本。而如果算上助手協助，《維納斯與阿多尼斯》甚至可以考據出三十多幅預備的油畫作品。
然而提香雖然受到王室的大力支持，但在這個階段的身心狀況並不理想。他的健康狀況相當惡劣、家人後代經常不服管教、多數的群眾也不歡迎提香的畫風題材。種種的困擾讓提香飽受折磨，這樣的處境也讓畫面中蘊含了一份危機感。於是在畫作瑰麗的視覺當中，也同時透露著關於死亡與毀滅的預兆。或許討論死亡比討論性更常見於藝術，但是提香筆下浮華的末日氣質在當時依舊少見。
ISGM創辦人伊莎貝拉bull斯圖爾特bull加德納在波士頓著家中的客廳，以紅色為主色調陳設收藏品《擄掠歐羅巴》，1900年代。圖/取自ISGM
ISGM是《提香：女人．神話和權力》巡迴展的第一站，接下來將分別巡迴英國及西班牙展出。這六幅作品中處理關於性和毀滅的價值觀是扭曲的，即便四百年後也不能被大眾接受。如此主題在策展期間就受到了許多質疑及挑戰。對此，ISGM在官方網頁中，明確表達了對於性侵犯及性暴力「毫不寬恕」的立場，也指出相關問題並不只存在於歷史之中。該網頁同時提供了波士頓地區性侵犯危機中心BARCC的諮詢方式和2018年性騷擾和侵犯研究。
ISGM內展示《擄掠歐羅巴》，的提香廳現況。圖/取自ISGM
ISGM重申，該展的策展方案，是期望觀眾們反思六幅畫作在創作時代和今日的意義。並同步舉辦了對應的《肢體語言：芭芭拉．克魯格BODY LANGUAGE: BARBARA KRUGER》和《擄掠歐羅巴：瑪麗．里德．凱利和帕特里克．凱利THE RAPE OF EUROPA: MARY REID KELLEY AND PATRICK KELLEY》兩檔展覽。藉由三檔展覽對照，提供到館觀眾相對平衡的對話途徑。
THE RAPE OF EUROPA: MARY REID KELLEY AND PATRICK KELLEY作品影片連結：Mary Reid Kelley: quotYou Make Me Iliadquot | Art21 quotExtended Playquot
若是以實驗與突破的角度審視《提香：女人．神話和權力》，提香的確在強大贊助者的支持下，創作出了在那個時代與眾不同的繪畫。系列作品展現了「挑戰眾神」的思維模式，使得凡人的不完美有跡可循。這樣的創作手法在四百多年前，必然是備受爭議的。如今看來，這六幅畫作或許可視為文藝復興的一個逗點，也算是創作者「表現個人價值觀」的領先者。後世許多的藝術創作雖然著眼點不同，卻也漸漸勇於表現個人特質或缺陷。如果以藝術創作期許表達立場與意見的脈絡而言，提香詩歌的出現，也就成為了必然的偶然了。
資料參考：Isabella Stewart Gardner Museum/ National Gallery / Scottish National Gallery / Museo Nacional del Prado /Wellington Collection /The Washington Post/ Arts Fuse / wbu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