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幫你拿到賠償、幫你搶到孩子、也能幫你確保往後的生活。但你心中的不甘心,我真的幫不上忙。」我看著屢屢改變心意的阿芬,既無奈又能理解,我知道她想要什麼,但我協助不了。
約半年前一個平凡的午後,阿芬來到我的會議室,「律師,我要離婚。」才剛坐下,不等助理倒上一杯水,她就急切地告訴我她的故事。阿芬的婚姻很平凡,平凡的戀愛、平凡的婚宴、平凡的喜獲麟兒,丈夫也老套的耐不住誘惑,在外面有了女人。但當她攤牌的時候,丈夫那死皮賴臉的嘴臉卻讓她傻眼至極。
「我已經跟你道歉過好幾百次了,不然你要我怎麼辦?」阿芬憤怒的向我重複丈夫的話,「律師,換做是你,這樣的婚姻你願意忍受嗎?」我沒有回答這個問題,畢竟阿芬已經出現在我的事務所,想必她心中早已有了答案。「我什麼都不要,我只要脫離這段不忠的關係。」阿芬告訴我。
而隨著丈夫的不忠,除了離婚外,阿芬明明有賠償、有監護權可以爭取,但我好說歹說都只得到同一個回應:「我只想要離婚,他想要什麼都給他,我現在看到他就覺得噁心。」身為律師,當事人明示不要的東西,也不好雞婆幫他要,也因此這個案件在她的堅持下,就成了只要離婚,什麼都不要的佛心案件。
「出軌」這件事做為離婚的理由十分充分,而阿芬又別無所求,因此我對於調解整個是好整以暇,但我偕著阿芬走入調解室之前,還是又忍不住再問了一次,難道除了離婚,真的什麼都不要嗎?
「律師,我只想脫離這段已經名存實亡的婚姻。」阿芬堅持,而我無語。
「我真的不懂,你們憑什麼就這樣告我離婚?」自己出軌在先,丈夫這番話真的令人啼笑皆非,「都不用先好好談過嗎?」他氣憤地說。「所以現在才要談阿。」我無奈地回應。丈夫開始細數阿芬在婚姻中的不是,而阿芬也不甘示弱,在調解委員面前泣訴丈夫出軌對他造成的傷害。
「停!你們等一下,我今天不是要來聽辯論的。」看著抱怨大會已經進行到第二個小時,調解委員終於忍不住打斷了。「你們雙方怨懟這麼多,覺得應該要怎麼處理?」調解委員看似詢問,實則強迫這對怨偶做出結論。
「我要離婚。」阿芬說。
「離就離,繼續也沒好事。」丈夫附和。
既然雙方心意已決,調解筆錄很快的就製作完成。但當那份筆錄放到了阿芬面前時,手上的那支筆,卻停在了半空中。
「律師,你覺得這樣好嗎?」她轉頭問我,阿芬的猶疑我早已預見,有這麼多的權利可以爭取卻白白離婚,誰不會覺得可惜?「簽下去,就達到你一直強調的目的。但如果有別的想法,你也可以跟我說。」我這樣暗示,因為我私心希望阿芬能爭取她應有的權利。
「律師,我還是回去再想一下好了。」阿芬想了很久,放棄了今天結案的念頭。而既然一方不簽,委員也只能請雙方回去再考慮清楚。「不是要離婚嗎?怎麼又不簽了?」丈夫走出調解室,嘲諷的對我們嗆聲,阿芬怒瞪了他一眼,卻什麼話都沒說。
幾天後,我收到了阿芬的訊息:「律師,我想好了,我不要白白被糟蹋,我要至少100萬的賠償。」在法律上,對於出軌的另一半,雖然市儈,但終究還是得回歸到金錢賠償,雖然阿芬期望的金額比行情高了許多,但是既然他開口了,我就會盡力做到。
「150萬。」在調解室裡我對丈夫說,「這不是漫天喊價,而是你對於婚姻的虧欠,我認為150萬是合理的。」這次的調解,阿芬沒有到場。對150萬這個數字原本嗤之以鼻的丈夫,直到我搬出「贖身費」的概念,告訴他若沒有150萬,那阿芬就永遠綁著他,一輩子都別想跟其他女人名正言順的在一起,他才勉強同意以120萬和解,我帶著這個結果離開了調解室,就等阿芬下次來簽名。
阿芬到底想要的是什麼?
但阿芬知道這個消息時,我卻只從她的回應中,感受到她的失望不減反增,阿芬坐在會議室,雙手微微發抖。「律師,我想了一下,我覺得再多的錢對我都沒有意義,但孩子是無辜的,孩子交給他那種人我不放心,孩子要跟著我,我才願意離婚,錢我不要了。」阿芬的說法不禁讓我感到有些荒謬,提出離婚的她,反倒開始拿著離婚當籌碼了?
但令人好笑的是,現在的立場還真的顛倒過來了。為求「脫身」的丈夫,不要說監護權了,甚至連阿芬氣到忘記跟對方要的扶養費,在我與調解委員的充分合作下,丈夫也同意負擔全額。
但聽到阿芬知道這消息的的語氣,我就知道她又改變心意了。
「律師,我覺得……」阿芬剛開口,我就打斷了她。「你是不是覺得監護權又不是你想要的了?」我問。「對……」阿芬承認,但連忙補充:「但我不是故意要出爾反爾的,我是突然想到,就算有監護權,但我是家庭主婦,沒有任何資產,就算對方付了扶養費又怎麼樣,我需要有住的地方。其他都不要。」
為了讓自己有個安身立命的地方,阿芬要丈夫把名下的房子過戶給她,但要求一棟近千萬的房屋,又談何容易?「房子以外,其他都不要?」我再次確認。「其他都不要。」阿芬十分肯定。
這次花了四次的調解,我們才說服丈夫將房子過戶給阿芬。「你們變來變去的,到底想怎樣?」丈夫既生氣又無奈的問我。是阿,阿芬到底想要的是什麼呢?雖然連交屋細節都已經談定了,但我心中就有個預感,阿芬一定不會同意。
如意料中的,阿芬果然又改變了心意,坐在會議室跟她討論的我,臉色並不是很好。
「我沒想到他這麼好說話,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除了房子之外,之前的扶養費、監護權、賠償,我希望對方也要負擔。」阿芬對於她的反覆不停的向我道歉,但對丈夫的要求倒十分堅決。我沒有馬上回應她,歷經了這麼多次的改變心意,就算丈夫再次答應我們,恐怕阿芬也不會同意。
離不離婚其實不重要,一切只是不甘心
我盯著阿芬,看到一個受傷的女人正在舔舐著傷口,談判過程中對方越是為難,阿芬越高興,似乎認為能藉由對方的痛苦來治療自己的傷勢。如同毒癮一般,阿芬沉醉於刁難對方,無法自拔。但當對方選擇妥協時,阿芬頓時失去了這段療傷期間的生活重心,她竟覺得輸了。
「我能幫你拿到賠償、幫你搶到孩子、也能幫你確保往後的生活。但你心中的不甘心,我真的幫不上忙。」我看著屢屢改變心意的阿芬,既無奈又能理解,我知道她想要什麼,但我協助不了。阿芬愣了一下,想辯解什麼,但還沒開口眼淚便撲簌的掉下來。
「離不離婚對你來說不重要,你其實只是不甘心,想藉由訴訟折磨對方吧?」遞了幾張衛生紙的同時,我問了從第二次調解時就盤踞在我心中的問題,阿芬沒有回答,眼淚卻一直掉。拿出了錢包,當初丈夫寫給阿芬的情書,她至今仍放在錢包內隨身,我沒有打開那張小紙條,因為再多至死不渝的承諾,看著丈夫寧願損失房屋只求脫身的行為,只是更顯諷刺罷了。
「我真的不知道我想要什麼。」阿芬哭紅了雙眼,打開小紙條,一邊讀著以往的甜蜜,一邊撕心裂肺的問我:「我跟他一開始這麼相愛,我該怎麼做,才能不要這麼不甘心?」,我想了一會,看著她認真的說:「也許第一步,就是接受從今以後,不需要對方的愛這個事實。」阿芬想了很久才下定了決心。離開事務所時,那紙情書,被留在了會議室的桌上。
阿芬終究同意了對方的和解方案。
為了出軌這件事,丈夫付出了近千萬的房產作為代價,而阿芬簽下協議時,眼神已經沒有了痛苦,取而代之的是堅強、還有一絲故作的漠然。
走出法院,阿芬走在前頭,下午金黃的陽光十分刺眼。
「律師,我就這樣放過他,真的好嗎?」阿芬走在前方沒有回頭,這樣問我。我走到她面前,拿出了被丟在事務所的小紙條,「這個,你還要嗎?」我試探性地詢問,阿芬笑了出來,反問我:「我要這種東西幹什麼?」
「那看來,其實你不是放過丈夫,而是放過自己。」我也笑著回答,阿芬早就從自己的反應得到了她問題的答案。而那張小紙條,被我們隨便丟在了捷運站的垃圾桶。
遭到深愛的人背叛,第一反應是要報復回去,這很自然,也沒有不對。藉由讓對方痛苦,確實能得到一時的慰藉,但往往忽略了自己所付出的成本。無論是何種原因,面對離婚,你到底想要什麼?我不想假清高的告訴你報復是不對的,你總是會需要一點「報仇雪恨」來平復自己的委屈,但當你把報復當成唯一目標時,真的會因此感到快樂嗎?
這個問題的答案,我想阿芬比你我更清楚。
(責任編輯:秦嘉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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