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大以後你就能變成想要成為的大人,加油!」
男孩有傑在漫畫《Pirate》裡看見這句對白,默默記在心裡,當作人生座右銘。
在青澀懞懂的年少歲月裡,有多少人也曾像這樣對自己打氣?
而這之中,又有多少人如願活成最初期許的模樣?
接著,有傑聽見新聞報導,傳出該名漫畫家跳樓自殺的消息。
「我以為漫畫家都很快樂的,他怎麼會跳樓呢?」有傑感到萬分困惑。
《年少日記》是一部關於「成長痛」的電影,也是一本心碎的哀悼日記。看完電影,心中響起脆樂團的〈揹著悲傷北上〉:「時間在身上的壓痕,讓我們成了有皺摺的大人。期待終究還是擦身,日子卻自顧自地在發生。」
短短兩句的歌詞,刺穿了電影的敘事核心,完美貼合其英文片名:Time Still Turns The Pages,時間仍然在流逝,我們卻活成了連自己都陌生的模樣。
圖片|《年少日記》劇照
孩子作為父母自戀的延伸物,那段被「取消」存在的童年
中學教師鄭 Sir 在班上找到一封未署名的遺書,他決意找出作者。與此同時,兒時回憶閃現,這份遺書,讓他想起童年日記本上那句:「我不是什麼重要的人,如果我離開了,很快,大家都會忘記我的。」
鄭有傑,他的童年多半活在弟弟鄭有俊的陰影底下,書讀不好還被留級,鋼琴怎麼練就是遠不及弟弟的琴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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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贏得父母的眼光,有傑學弟弟寫日記,端水給母親喝還故意講英文:「Your cup of water, Mom。」車上,父親卻嚴厲訓斥他:「是 glass,不是 cup,不懂英文就別亂說!」有傑反覆說著,對不起。
在考試考砸面對父親的雞毛撢子的時候,對不起,躲在床上偷看漫畫書被毒打的時候,對不起,帶弟弟去秘密基地玩被發現的時候,對不起,好像他的存在本身,就虧欠了整個世界。
圖片| 《年少日記》劇照
有傑從來沒有被肯定過,沒有被好好稱讚過,甚至連唯一鼓舞他繼續學琴、不要氣餒的鋼琴老師都被父親請走。母親含淚對有傑怒吼:「如果我離婚都是因為你!」;父親則對拿著藤鞭示意其給予懲處的有傑說:「現在連打你都浪費力氣,你要做什麼都隨便你!」
無論如何努力,有傑終究配不上父母的愛,活不出父親在自己名字裡注入的想像與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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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有傑相信時間會讓他長成想成為的大人。然而,什麼是他想成為的模樣?
人在足夠成熟到能塑立自我認同以前,只要是能讓重要他人感到欣喜雀躍的模樣,就是理想的樣子。
可惜的是,有傑的父母把孩子看作是自己的延伸物,是一面供其自戀、瞻仰的鏡子。他們把所有對成就、理想、權力和名聲的慾望,全投射在心智尚未健全的有傑身上。
圖片|《年少日記》劇照
有傑以為自己沒能活成渴望的模樣,殊不知,他只是沒有成為父母心中的完美形象。在還沒有辨識、釐清內心的想望以前,有傑被大人們餵養了太多太多的慾望。
他不像弟弟有俊,足夠幸運,滿足父母的所有期待。落空的願望日積月累,不忍直視,家人把有傑當作空氣,只將有俊轉至他校,也只帶有俊去美國玩。被噤聲的有傑,從此便再也沒說過一句話了。
只留下日記上哀痛滅頂的一句嗚咽:「我不是什麼重要的人,如果我離開了,很快,大家都會忘記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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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視過往創傷,證明哥哥的生命仍有另一種可能
電影中段最大的轉折來自視角的斷然顛覆。
原先以為,鄭 Sir 回望的是自己的童年,歷經了逼近死亡的「成長痛」後,長成了帶有些許陰鬱,卻非常關心同學的好老師。沒想到,一幀靈堂上的遺照推翻了觀看的視角,有傑的生命停滯在十歲那年。
鄭 Sir 事實上是有傑的弟弟,有俊。匿名的遺書讓有俊想起死去的哥哥,他是這起悲劇裡靜默的旁觀者。
圖片|《年少日記》劇照
如今回望塵封的往事,有俊懊悔當年自己的冷漠和姑息。他只懂得乖乖地待在工整的方格裡,當爸媽手中亮眼的成績單,卻吝嗇教哥哥習題,給哥哥一個溫暖的擁抱。
有傑死後,媽媽不發一語,離開了這一攤破碎,從此家被蒙上了一層灰。有傑成了所有人心中,揮之不去的鬼魅。有俊變得叛逆,時常惹是生非,他想反抗父親,想藉著破壞規則,去證明哥哥的生命,仍有另一種可能。
有俊刻意不遵照父親的心願,當醫生或律師。他記得哥哥生前說想成為一名老師,一名不會苛責學生,有耐心、有熱忱的好老師。不過,他知道自己也沒有活成,心中最初理想的輪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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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是一個盡責的丈夫,在老婆懷孕時無法共享喜悅,只丟出一句「我還沒準備好做爸爸」;他也不是一個完美的老師,在關心同學時甚至反被譏諷:「你先管好自己吧,全校都知道你在談離婚了!」
這些失落與未竟之志,堆積成啃食靈魂的獸,偌大的缺口裡,盛著滿溢的自我厭惡。但有俊知道自己不能被淹沒,他必須證明,繼續活著,仍有那麼一絲的盼望。
他日夜惦記著,那封未署名的遺書,像懸在空中,飄渺的求救訊號,害怕驚擾整座城,卻暗自期許,能被角落的某個人看見、發現。我想有俊之所以如此執著,除了為彌補當年遺憾以外,也是為了履行,一位好老師的職責。
圖片|《年少日記》劇照
凝視著過往的創傷,有俊明白自己不可能遺忘,他必須用一輩子去哀悼。他和社工師找到了寡言的班長,看見她手上的割痕,把她帶到山頂,朝著空曠的另一端,恣意地大喊。
他把自己的手機號碼謄抄黑板上,在大考的前一天,告訴同學有任何心事想傾吐,都可以打電話給他。這些關懷並非單向付出,治癒是雙向的,藉由滋養他人,某部分破碎遺失的自己,或許也能拼湊回來。
結語:就算沒長成想成為的大人也沒關係
電影走近尾聲,成年的有俊拿著一束白色鮮花,回到童年的那棟老舊公寓。迴旋往返的樓梯,無限延伸彷彿沒有盡頭。與電影開場遙相呼應,男孩有傑爬著樓梯向上,抬頭看向頂樓。
下一顆鏡頭,男孩坐在天臺的矮牆上,遠處高樓平房直直矗立,小小的背影幾乎要融化。接著他一躍而下,接近心碎的那刻,又看見他在天台外延伸的小平台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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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俊把鮮花放在天臺上,轉身,男孩稚嫩的眼神,讓他紅了眼眶。分割畫面將兩人隔開,創造彼此相視的幻覺。失語的時刻,我彷彿聽見有俊輕聲在男孩耳畔說:「就算沒長成想成為的大人也沒關係,這絕不是件容易的事。」
男孩澄澈的雙眸,眨呀眨。要是在生前,有人能告訴他,光是他的存在本身,就有多麽彌足珍貴,那該有多好。
或許成長就是不斷與期望擦身的旅程,只願在我們學會與失落共處之前,能先被這個世界看見,被溫柔地接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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