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歐陽立中
我坐在書桌前備課，準備教《紅樓夢》，讀著讀著，林黛玉竟從腦海裡浮現出來。剛好，我也想跟她好好聊聊，於是我們就天南地北聊起來了。
我說：「黛玉啊，你的才華在眾金釵裡，你說第二，也沒人敢稱第一。可我就不明白了，為什麼你講話總是那麼那個啊？」我本想說的是苛刻，但覺得這樣太冒昧；後來想說直接，但還是覺得太唐突，最後乾脆說那麼那個，讓她自行意會過來。
林黛玉愣了一下說：「什麼那麼那個啊？」好吧，顯然她沒自覺。
「像是有次周瑞家的送宮花給大家，本來是件開心事，你問她：『是只有你有，還是大家都有？』人家回說大家都有了，拿出兩枝給你。結果你竟然回說：『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搞得所有人一陣尷尬，好歹先說聲謝謝吧！」我說。
「不是啊，我就覺得要公平啊，為什麼大家挑剩的才給我。」黛玉講得義正詞嚴。
「好吧，還有一次，大家一起去聽戲，賈母看到一個赤金點翠的麒麟，覺得眼熟但一時想不起來，寶釵回答說史湘雲有一個，這時探春稱讚寶釵有心，什麼事都記得。結果你怎麼冷笑說：『她在別的上頭心還有限，唯有這些人帶的東西上她纔是留心呢。』你不跟著讚美沒關係，幹嘛還要酸人家呢？」我說。
「不是啊，做人幹嘛那麼假，我就是有話直說，不行嗎？」黛玉起身捍衛自己的言論自由。
看著眼前的黛玉，我不知她是否知道小說的結局，賈母想給寶玉找媳婦，明明全家都知道寶玉喜歡的是黛玉，但最後卻偷天換日，讓寶玉娶了寶釵。為什麼呢？鳳姐說，一個有玉、一個有金鎖，配起來金玉良緣正好，這是一個喜氣的說法。但說到底，如果你是賈家人，你希望日後家裡多一個講話討喜，還是講話討厭的人呢？
直來直往，不是「沒禮貌」的護身符！
黛玉的尖酸，至少還有美貌和才氣掩護，在小說裡反而顯得有個性，因此擄獲一票擁戴書迷。但現實生活裡，最討厭的就是明明尖酸刻薄，還要用「恕我直言」來合理化自己口無遮攔的傢伙。比方你費盡心思寫了篇文分享在社群上，一般人都會留言說聲謝謝分享，但偏有一種人，自己寫不出來，但倒很會指天畫地說：「恕我直言，本來以為會看到什麼新意，結果都是以前就知道的東西，覺得很失望。」你傻眼，想說我寫篇文免費分享，還要有諾貝爾獎等級的發現才能滿足你嗎？慢走不送。
在職場裡這種人也不少，麻煩的是，他們還有點輩份加持，讓恕我直言多了一層提點後輩的合理性：「恕我直言，以前專案要是做得像你這樣，早就被主管罵到臭頭，捲舖蓋走路了。」如果真做得很爛，沒關係，我們檢討改進。但拿著恕我直言的尚方寶劍，東揮西砍，除了踐踏別人之外，還真的看不出任何建設性。
我有個朋友曾在臉書分享一段經歷，她跟對方第一次見面要談合作，結果對方當著她的面說：「我覺得你很官方，給我很沒有個人特色的感覺。」我的天，連恕我直言都省了，直接一記無禮評論朝面門而去。我朋友心想：「那你還約我見面說要談合作，會不會太神奇？」換作是我，白眼直接翻到後腦勺。
你有沒有發現，這種老愛把恕我直言掛在嘴邊的人，最大的問題是什麼？我認為是把自己當作世界的中心，覺得他的意見就是聖旨，你應該接旨，還要叩謝皇恩。但他又不是你公司的股東，你能有今天的成就，全憑自己本事，與他無關，憑什麼一句恕我直言，就可以跑來對你比手畫腳、指點江山？有些人就是喜歡打著恕我直言的旗幟，行無禮羞辱之事。好，我可以恕你直言，那你可以恕我直拳嗎？
不當指教仔，是大人的智慧
其實，真正有修養和智慧的人，根本不會動不動就在那邊恕我直言。蔡康永在《你願意，人生就會值得》裡，有段話說得特別好：「我們的意見既然這麼珍貴，起碼要別人來請教我們，才值得我們說出口，而不是當成垃圾一樣到處亂丟。」回想我自己，可能是過去當老師的職業病，老愛好為人師，就算沒把恕我直言掛在嘴上，但看到別人做得不如預期，總是會忍不住想要出謀劃策。
後來察覺我自以為給的建議，可能會造成別人的壓力。說不定他有自己的做法，但不照我的建議做又不好意思；說不定他根本沒想聊這話題，我硬是塞建議搞得像是他做不好一樣；說不定我被優越感沖昏了頭，覺得不照我建議去做的都是笨蛋。
所以漸漸地，我用「聆聽」和「祝福」取代建議。因為建議的背後，有一頭「恕我直言」的猛獸在蠢蠢欲動，急著想證明自己比對方好，聽我的就對了。難怪蔡康永會說：「懶得管，是智慧的開始。」真要管，也不是去管別人怎麼做，而是先從管住我們那張嘴開始，「別人問，你才說」，這才是成熟大人應有的基本修養。
※ 本文摘自 《人生沒有理所當然》，原篇名為〈可以恕你直言，那可以恕我直拳嗎？〉，立即前往試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