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也活到90幾歲,我會想什麼?會希望怎麼生活?會變成什麼樣的老人呢?——這是從事藝術照護多年的楊純鑾,想問自己的話。
原本擔任護理師的楊純鑾,因為在加護病房見到太多驟逝的生命,毅然決定追求一個沒有遺憾的人生。1996年,她放下工作飛往法國就讀語言學校,隔年考進藝術學院,5年後,於巴黎賽爾茲高等藝術學院畢業回台,投身藝術創作,身兼美術館工作。2009年她再度赴法修習藝術治療,2011年返台後,一邊重拾護理專業,一邊投入「藝術介入失智照護」相關工作。
今年3月,楊純鑾策畫展出她帶領機構長者創作的藝術展,近日出版同名書籍《此刻.我在:藝術與失智照護的相遇》。書中,她梳理如何將藝術帶入安養機構、陪伴長者的歷程,搭配他們的圖畫、捏陶、插花等作品。文圖輝映,讓人感受到陪伴者與長者的生命交遇,如此溫暖動人。
➤面對藝術時他們不用幫助
任何人都會變老,對生老病死的坦然,是具護理與藝術雙重背景的楊純鑾,最深的體悟。「每個長者都走過了人生,經歷很多故事。我常常覺得,他們光是活到現在就已做出了貢獻,我的角色不是老師,而是向他們學習。」
那麼,藝術對他們而言是什麼?「我認為所有的治療,最重要的都是自我覺察。藝術最終不也是讓人看見self(自我)嗎?面對他們正經歷的艱難關卡,我是跟他們一起經歷藝術,試著從中找尋力量的人。」楊純鑾以溫和堅定的口吻說。
2018年,楊純鑾以「『此刻.我在』失智長者藝術團體方案設計」獲選國藝會共融藝術專案,先後在聖若瑟失智老人養護中心、板橋榮民之家帶領長者藝術團體,也針對機構照顧者提供藝術工作坊。
過去幾年來,她的身影總是穿梭在醫院與長照機構間。護理工作下班後,她除了每天5小時的短暫睡眠,便是忙著思考如何帶領藝術團體、準備材料,以及對長者循循善誘,讓他們從幾乎與外隔絕的靜默中探出頭,與世界接線。
相較於過去在美術館從事兒童藝術教育,孩子們表現的精力旺盛,長者則囿於體力與疾病,常常不願意動手。楊純鑾苦笑,「若我有什麼挫折,就是來自於他們沒反應。」因此為了「破關」,她就像個不斷打怪解題的人,遇到陰天長輩心情低落,她就先帶領他們肢體活動。因為食物容易引起共鳴,有時她改為創作料理,先在家試用各種水果和材料,設計果凍製作課程,或者為了降低難度,以麵糰取代陶土讓長者捏塑。還有因應不同操作性,不論水彩、粉彩、蠟筆或作畫的紙質等媒材,都要再三琢磨。
「藝術的範圍很廣,重點就是要刺激感官知覺、讓他們有所表達。」但最難的終究是現場的引導應變。楊純鑾描述,一開始機構的照服員不免「提醒」她,「有的阿公脾氣大,有的阿嬤根本不說話也不動,事情沒有妳想的那麼簡單喔!」
面對生活和語言能力下降的長者,確實挑戰很大。她笑說尤其是榮民之家的許多超高齡長者重聽,她上課都要用吼的。但她畢竟是長年待在精神病房的護理師,不怕衝突場面,也熟悉會談技巧,「有時他們突然大發雷霆,或抱怨發怒,我都保持開放心態。因為藝術就是表達情感,憤怒也是一種情感,我尊重他們所有的情緒,接受這個過程不一定和樂。」
相對地,楊純鑾要求照護人員「絕不幫忙」,「因為幫忙就是降低他們的能力。我們不用怕錯,而是給他們自由,讓他們在揮灑中,感到安全。」因應失智與高齡的身心狀況,她設計「自畫像」、「家的樣子」等主題,激發他們的創作欲,「因為華人社會重視家庭,他們談起父母、伴侶和孩子時,總是充滿回憶,勾動最深處的情感。」
從他們樸拙的筆觸,和創作中坦露的隻字片語,確實能感受到這些長者心中強烈的感情。書中描繪他們不論是對著鏡子描摹自己,羞赧地說「我很醜」,或畫出童年記憶裡「溫柔的媽媽」,甚至闊別的家鄉院子裡的那棵樹,都讓旁人驚覺:「原來他們還記得!」用積木一起堆出家園的集體創作,則讓他們藉由觸覺、堆疊的練習,重塑空間感,增進與人互動。
楊純鑾說,今年3月展出這些作品時,許多長者的兒女不禁在展場潸然淚下,既感動父母還擁有如此豐富的創作和表達能力,也感傷他們人生記憶的深濃遲重。更有路人驚艷於這些充滿藝術性的作品,竟出自失智長者之手。
➤面對畫布,此刻在就夠了
楊純鑾回顧留法期間,因實習時被分配到安養機構,意外讓她從「兒童」轉向「高齡」的藝術照護領域。除了因緣際會,近年她照顧罹癌的母親、失智的父親,加上自己年紀漸長,心境也越來越適合陪伴高齡者。
尤其父親的失智歷程帶給她很大衝擊。「被爸爸遺忘是很深的傷痛。他從失智到中風、失語、癱瘓的病程很快,最後他住進護理之家,大多時候雙手被約束在床上。我常想,若是那雙手,可以早點讓他捏捏土、畫畫、碰一些媒材,會不會好些?」在臨床護理現場,她深知「約束」是不得已,「但是,有什麼能讓約束可以少一點?」親歷之痛,推動著她持續在這條路上前進。
楊純鑾回憶面對父親的失語、失智,她往往好奇:「他在想什麼?」回頭看自己的藝術創作,不也常聚焦於「在消逝中尋找存在的事物」這類主題嗎?她能同理失智長者面對空白畫布時,猶如迷途般的恐懼,也明白他們可能一轉頭就會忘了眼前這幅畫是自己所繪,「他們失去了認知能力,但當下的感受卻仍存在。」雖然疾病令人傷懷,但這不就是人生?「只要此刻,我在,就夠了。」
不過,楊純鑾特別釐清台灣對「藝術治療」的迷思。她表示國內專業學習的管道有限,也沒有明確國家認證的執照,而民間則對藝術治療有過多美好想像,「不是畫畫就是藝術治療,藝術治療也不是萬靈丹,不見得適合每個人。」
相較於「治療」對應著「疾病」,楊純鑾審慎地將自己的計畫定位為「藝術介入照護」,這也是承襲自法國「文化在醫院」這項國家計畫的觀念——將藝術文化作為共融、關照的一個方式,同時藝術家本身也藉此實踐自己的創作,或說,以社會行動作為藝術創作的形式。
而這樣的藝術「介入」,除了減緩疾病造成的退化、提升長者生活品質,也可進一步與醫療結合,例如將失智者所創作的圖像、捏塑等表現納入研究分析,幫助醫療診斷等。
➤「老年」是文明的展現
在法國生活感受到的文化差異,則讓楊純鑾反思台灣當前的社會價值觀。她認為,法國文化看重整個「人」,以及家庭與工作的平衡,不把休息當作懶惰,但工作時全力以赴,「例如我在藝術學院的同學,一進工作室可以十幾個小時不休息,或為了進圖書館在大雪中排隊。」台灣社會則有點陷入追求數字與表象的焦慮,以數據為目標做事,從小教育不夠重視「我是誰」的自我探索。
一個社會如何看待「老年」,更是文明的展現。
楊純鑾描述當年在法國實習的那間大型養護中心,硬體設備和照護品質都很好,除了醫師外,配備有心理師、職能治療、藝術治療等專職人員等,入住的長者多能坦然接受「這就是我的老年」。反觀台灣的照護機構,數量、品質不一,加上多數人一輩子以家庭為重,視離家為畏途,住進安養院若非無奈「為了不麻煩孩子」,也常帶著濃濃傷感。
更令她心驚的是,她曾在台灣某個場合遇到一位「貴婦」當面質問她,為何不從事兒童藝術教育,而要把心力花在這些「終究要死的老人」身上?
「如果一個社會沒有把老人照顧好,這個家庭沒能安頓好,家中的下一代如何能好好工作?」楊純鑾感慨,「其實相較於老人,我更擔心我們的年輕人。」她盼望台灣社會可以慢下來,擴大視野,沉澱心情,年輕人能脫離「競爭」或「躺平」的M型化兩極端,更自我覺察、接受自己。
台灣走向高齡社會,楊純鑾陪伴長者,也從他們身上,學習準備自己的老去。「現在開始就認真地活,學習『原諒』,原諒自己和他人,不要讓過不去的糾結帶到老年生活。」陪伴父母終老的歷程,則讓她發現因過去相處太少,以致照顧時不清楚他們真正的喜好,因此更能體認:「人生留到最後的記憶不是功名,而是生活平凡片刻中的情感。」
去年起,楊純鑾有感於時間心力有限,選擇離開護理工作,全心投入藝術介入照護,以及藝術醫療跨域合作的培力計畫。回想當年負笈法國,原以為就此離開醫療,如今她帶著溫暖的笑容說:「很感謝上天,讓我能夠結合這兩個領域。」
因為「共感」,楊純鑾溫柔承接了所有人最脆弱的部分——親人的老與病。面對人生無可避免的老病,我們需要的除了醫療,還有一份寬解與接受,而藝術的陪伴,或能在這條漫漫長路上,帶給我們自癒癒人的能量。●
此刻・我在:藝術與失智照護的相遇
Here I Am, at this Moment: Encounter of Art Intervention in Dementia Care
作者:楊純鑾
出版:南方家園
定價:420元
【內容簡介➤】
作者簡介:楊純鑾
畢業於法國國立巴黎賽爾茲高等藝術學院,目前為陽明交通大學護理博士候選人。
具護理與藝術治療背景的藝術創作者。因熱愛藝術,放下護理至法國全心探索藝術,因緣際會,再回到醫療現場。多年的藝術創作、藝術教育與臨床照顧經驗,體驗藝術的力量與可能,繼之進行藝術與照顧的相關研究,逐步實踐藝術與醫療照顧跨領域結合。
個人藝術創作以錄像為主,探討「消逝與存在」、「脆弱與生命力」。2009年開始於法國進行失智藝術治療研究,2011年返臺後持續高齡族群的藝術介入,2018年起主持共融藝術計畫,進行失智藝術團體,期望從實務經驗中找到適合臺灣文化的長者藝術介入模式。
閱讀通信 vol.308》原來中級山不是中等困難而已的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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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欣誼(文字工作者)
唐佐欣 2024-11-19 18:30 此刻.我在, 楊純鑾, 藝術介入, 失智照護
留言 2
Sean 陳儀聖
還有用嗎
11月26日0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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