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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內

被低估的「復能」:翻轉長照與尊嚴的界線,失能不再是終點

報導者

發布於 12月02日06:29 • 文字 王芊淩 梁玉芳 攝影 陳曉威 設計 黃禹禛 共同採訪/謝馥伊;核稿/梁玉芳;責任編輯/張詩芸
「復能」讓長者在生活中重新自理,不必一旦跌倒或臥床就一路衰退。但台灣長照現場對復能認識不足,給付制度無誘因,長照3.0能否翻轉觀念,讓長者在專業老師介入下恢復功能與尊嚴?圖為亞布運動中心裡長輩做復能訓練。(攝影/陳曉威)

多數人對長照的印象,大概是老人一旦跌倒、臥床,就一路向下,直到終站。但事實不必然如此。世界各國早已推動另一種思維:「復能(reablement)」。藉由專業者介入長照,在生活中完成日常任務:車禍癱瘓的患者能重新站起、親手煮一杯咖啡;臥床多年的阿媽經過訓練,能自己走下樓與鄰居閒聊。
「讓長照變成短照」,是「復能」最白話的意義。
然而,台灣的長照現場,大多數民眾並不認識「復能」這個選項;制度上,長照給付缺乏讓專業團隊積極復能的誘因,也讓不同專業之間難以協作。到底在理想的照顧現場,復能應該是什麼模樣?2026年正式上路的長照3.0應如何翻轉觀念,尋回長者尊嚴?

山間部落裡,一群失能者正重寫「復能」的故事

群山環抱的Tgbin桃山部落緊鄰著大安溪與雪山坑溪的匯流處,是台中和平區與苗栗交界的泰雅族部落。在綠林掩映處,矗立著「亞布運動中心」小屋,在山林裡顯得格外顯眼。少了城市中健身房裡的冷漠感,數著「1下、2下、3下」的,不是健身教練,而是照顧長輩的居家照顧服務員(簡稱居服員);使勁在健身機器上要再把手舉高、腳再多抬一下的揮汗者,正是山裡的老人家。

Yutas*做10分鐘了,我們換一台!」梅雯有6年居服員資歷,每週四早上固定帶長輩來運動,居服員協助長者執行日常復能練習。小小一間10坪不到空間,有著不同功能的復健器材,這全是主人亞布尤民自己「人體實驗」過、覺得好用,才買回部落的。拉腰、抬腿、舉手,不同長輩在不同器材上動了起來,幾位居服員在旁幫著數:「還有兩下。再抬高一點啦。」

Yutas*:泰雅語,指爺爺。

不論是衰老、中風或車禍的長輩,不須下山花整天的時間就為了不到一小時的復健,免費使用的「亞布運動中心」像是送給部落族人的健康禮物,但它的出現,是因為一場嚴重意外。

桃山社區發展協會理事長亞布尤民,45歲從派出所副所長退休後,2023年,53歲的他騎摩托車返家途中被撞了。

亞布尤民因一場嚴重車禍,深知復健之路艱辛,回到部落後一手打造「亞布運動中心」,免費開放給長者使用,他笑說「我是這裡的館長」。(攝影/陳曉威)

「傷到脊椎3節,應該會癱瘓。」55歲的亞布尤民回憶,3位醫師在加護病房討論他是高位脊髓損傷,喪失自主呼吸能力,是不是該氣切?躺在床上的亞布尤民四肢不能動,內心疑惑著:「我怎麼可能連呼吸都不會?」

他不想仰賴呼吸器,用上跑步的技巧,「就深呼吸,吸兩次、吐兩次。」奇蹟般地,一週後他恢復了自主呼吸。看著他ㄧ路走過來的伯拉罕共生照顧勞動合作社創辦人林依瑩形容,「從他身上看見強大的生命意志力,身體哪邊可以動,就拚命復健跟練習。」

然而,他的復健之路並沒那麼順遂。車禍3個月後,中部幾家主要醫院的復健病床*一位難求,亞布尤民只好回到部落,每天「通車」下山復健,「一天至少兩小時的復健才足夠,但光是交通就要半天時間。」在學校任職的太太吉娃斯留職停薪一年,當他的司機與看護,「早上復健,下午一起喝咖啡,照顧心情很重要。」

復健病床*:若想留在醫院持續復健,不少民眾會選擇入住「復健病房」;因應健保規定單次住院復健最多居住28天,結束後需要轉院,導致有些患者常在各醫院的復健病房「流浪」。另一種是經過醫師評估,有復健潛能,可參與急性後期整合照顧計畫(PAC),復健較密集、強度高,最長12週結案,且不得再申請入住復健病房。

果真,亞布尤民一步步從「能坐」到「能站」,最後重新踏出醫院,他現在還能經營咖啡店和露營場,手沖咖啡給遊客喝。「我可以烘豆子和端咖啡,」雖然還不能跑,但他滿心感謝信仰給他的力量,「強迫自己承認現在的狀況,接受,然後努力。」

在醫院裡,他看到許多部落居民同為復健奔波。長照交通車會一路接老人上車,通常山裡乘客早上7點半就上車,到了醫院已經9點,長輩復健40分鐘,就得結束;有些偏遠部落,交通車也到不了。有天他對林依瑩說:「我想為家鄉做一個運動中心,把醫院裡的器材搬到山上來。」

亞布尤民找兒子把空地組合屋拆了,搭了小屋。曾任台中市副市長的林依瑩協助募款24萬元,她說,「我出裝潢,他出器材。 每一台他都精挑細選。」朋友奉獻了兩個十字架。亞布尤民笑著解釋:「這些都是我在醫院用過、覺得有效的器材。」

「亞布運動中心」免費開放,每天都有不同的長者來──不論文健站*長輩、長照使用者,甚至一般居民,都能登記時間來動一動。《報導者》到訪的這天,亞布運動中心剛好開張滿一年,滿屋子老人家賣力運動,熱鬧得很。亞布尤民說:「我不是電視上那個『館長』,但我是這裡的館長。」

文健站*:文化健康站,簡稱文健站,在長照2.0中,是專門提供原住民長者健康照顧、營養餐飲、轉介資源、健康促進等多面向服務場所,同時也培植在地族人擔任照服員,目標成為連續性、可近性及具文化性之專業照顧服務單位。

連附近位於位於苗栗泰安的Mepuwal象鼻部落患者也來這裡運動、訓練患肢,「開車只要15分鐘;如果出去豐原,就要1小時。」有族人到這裡持續運動,兩個月就回到學校當保全;還有50多歲的中風病人在住院兩個月之後,就回家1年多,錯過6個月的復健黃金期,「身體僵掉了,」亞布尤民形容,雖然這位族人有些偏癱,還能自己開車來運動,「今天他請假沒來,因為要幫孩子收成四季豆。」

縮短部落與醫院復健的距離,再由居服員協助老人家在家復能,恢復生活功能。這座自力建造的亞布運動中心,在山間部落重寫失能者復能的故事。

山林間的日照中心長者等著搭車,要到亞布運動中心活動,縮短過往翻山越嶺到醫院復健的車程時間。(攝影/陳曉威)
亞布運動中心雖然地坪不大,裡面器材一應俱全。《報導者》採訪這天,亞布運動中心剛好開張滿一年。(攝影/陳曉威)
居服員協助長輩們使用器材,有中風族人持續在亞布運動中心復能,兩個月後成功回到學校當保全。(攝影/陳曉威)
曾任台中市副市長的林依瑩也是亞布運動中心能成立的重要推手,協助募款24萬元,平時也會跟著長者一起到來。(攝影/陳曉威)

照顧者角色從「幫忙打掃」到「讓長輩學會自己打掃」,但為何思維難翻轉?

一旦失能,積極「復健」、在宅「復能」都不可或缺。前者是在醫療場所下,在黃金期快速恢復肌肉、骨骼機能;復能則是在家透過輔具、環境調整與日常訓練,讓失能患者完成生活任務,比如自行走到廁所,如此可以減少照顧成本。後者對於個案及家屬可能是挑戰,但能讓失能者儘可能恢復原來的日常、促進生活品質的滿意度,正是長照2.0「復能」的精髓

「但復能服務太被低估了,」台北護理健康大學長期照護系主任陳正芬說。

過往10年,長照2.0雖然不斷強調,但是復能的概念並沒有根植在民眾心中,也就很難看出成效。一粒麥子社福基金會副執行長張竣傑說,這大概就兩個原因:一是在長照2.0給支付制度中沒有復能成功的獎勵配套,服務提供者就缺少積極提供復能的誘因;二是,向民眾說明長照服務內容的社區整合型服務中心個案管理師(簡稱個管師)*照顧管理專員(簡稱照專)*是否能清楚地說明復能的重要性。

社區整合型服務中心個案管理師(簡稱個管師)*:是社區整體照顧服務體系當中的個案管理師(社區整合型服務中心也稱A單位、個管師也稱A個管),主要負責訪視個案、擬定照顧計畫、管理長照額度、整合資源、媒合服務等。

照顧管理專員(簡稱照專)*:各縣市「長期照顧管理中心」是為個案提供長照服務的第一步,其中照顧管理專員會府訪視進行綜合評估,透過家庭訪視完成了個案發掘、轉介、需求評估、服務資格核定。

張竣傑說,政府為了快速輸送長照服務,打出「時效主義」,個管師3天之內要產出照顧計畫,派案給服務提供單位*,5天之內服務就要到位,「看起來效率很高,但一切都很匆忙,無法讓家屬清楚知道到底需要什麼服務?什麼是『復能』?比洗澡、煮飯看起來不重要。」復能的重要性常就這樣犧牲了。

服務提供單位*:指社區中複合型服務中心,由社區整合型服務中心派案後,專責提供長照服務,如:居家服務、日間 照顧、家庭托顧、專業服務、 交通接送、餐飲服務、輔具服務、喘息服務等。

陳正芬指出,政府衝長照涵蓋率,沒有好好跟人民溝通正確的長照概念,台灣人的觀念仍停留在「老了就是要被照顧,幹嘛要辛苦學習走路,你照顧我就好了」;但在長照3.0,這觀念必須徹底翻轉,她甚至建議居服員應改名為「照顧支持員」,傳達的訊息是「我不是來服務你的,而是來支持你自力生活的」,角色才會被正確理解。

復能應該融入長輩的日常生活起居。陳正芬以打掃為例,當居服員進場,「應該要針對你為什麼不能打掃,透過物理治療師合作找出原因,協助訓練恢復打掃能力,需要『與個案一起做』(doing with),而不是直接代勞,變成傳統的『幫他做』(doing for)。」

另一個問題是,不論日照或居服,長照服務提供者成功協助長輩復能時,政府的給支付金額卻反而減少,而不是獎勵。張竣傑解釋,如果個案失能程度高,服務單位收到的給付較高;「一旦你很努力,協助長輩從坐輪椅、到可以站起來、甚至可以走路,結果CMS(失能程度)級數變低,能收到的錢變少了,等於是變相的懲罰。」

有些長照單位不免擔心,個案變好、結案了,收入就少了。「不要擔心沒有案源啦,台灣愈來愈老,長照個案量會源源不絕的,」陳正芬說,反而是成功幫他復能,不論居服、個管師都會很有成就感;她主張長照3.0也必須讓成功復能的單位及服務者獲得獎勵金等的誘因,「這是多贏。」

跌倒不約束、尿失禁不包尿布,機構復能長者成功返家

烏日青松住宿長照機構旁邊規劃了診所,面對社區開放,也方便住民就診。圖為物理治療師協助阿媽進行腿部行走的復健。(攝影/陳曉威)

復能是由跨專業團隊為長者搭建「回家的橋梁」,即使是在住宿機構中,當「每天的練習」乘上「時間」,身體就可能重新尋回力量。

青松健康管理部經理曾寶儀說,以前長輩住進機構,容易跌倒就約束、尿失禁就包尿布;但現在不同,「你容易跌倒,我要訓練你走路;你尿失禁、我就常帶你上廁所。」就是要讓長輩動起來。

除了機構的照顧服務員(簡稱照服員)給予復能協助,烏日青松住宿長照機構旁邊規劃了診所,面對社區開放,也方便住民就診。診所二樓的復能空間還設了廚房與中島檯,模擬回家後的生活情境,練習倒水、開冰箱、吃飯,甚至簡單烹煮,為返家後的自立生活預作準備。

復能照護耗費人力與時間,但青松健康總經理周孟賢認為,這樣的投入值得,「幫長輩復能,後續照顧反而更省力;更重要的是,能讓他們找回尊嚴。」青松還會為成功復能返家的長輩舉辦小型「畢業典禮」,慶祝新生。

復能照護耗費人力與時間,但青松健康總經理周孟賢認為,這樣的投入值得,除了能讓長者找回尊嚴,後續照顧也更省力。(攝影/陳曉威)

不過,讓長輩重新站起來,有些家屬卻擔心得很:「他會走了,就難照顧了。」曾寶儀帶著一位長輩慢慢恢復肌力、到能扶牆走路,家屬卻非常憂慮,怕長輩回家跌倒。曾寶儀說,「我們一定是希望長輩愈來愈好,如果家屬有疑慮,我們會幫忙思考回家如何照顧。」比如說,會站 之後,不要求快練走,所到之處都安排可以扶的椅子或櫃子,或是用助行器。家人能站起來、會自己走,總是比臥床好。

如何促進病患和家屬對復能的信心?

陳正芬觀察,現代長者有「一跌倒就再也站不起來」、對年老失能的集體焦慮,「但你不要怕啊,失能也可以復能的。」她舉例,有位熟識的阿媽因為生病臥床3週,肌力流失,出院回家後就只能坐輪椅,哭著擔心自己「這輩子都站不起來了」;陳正芬對阿媽信心喊話,同時連結復能資源,「一個星期之後,阿媽高興到拿着助行器炫耀地走給我看。」

復能的過程並不舒服、甚至痛苦,需要旁人鼓勵與自己「想要好起來」的渴望。張峻傑說,為長輩找到「努力的理由」很重要。有位蘇澳75歲的阿公每天都上三樓去拜祖先牌位,中風之後他只能在一樓躺著,天天哭自己很不孝。張峻傑勸他:「和老師(指職能治療師等)好好學,你3個月就可以走、6個月練爬樓梯,練好你就可以去拜祖先了。」這是很大的動能,阿公第一個月就有進步,信心大增,不用人催,自己天天練腳力。故事結局當然是:阿公又能天天為祖先點炷香了 。

與其希望長輩「可以自己走路」,不如設下一個具體目標,像是「走到樓上拜祖先」,但過程是一小步一小步的拆解:先練會站起來,再練邁出步伐、才能爬樓梯。過程漫長,病人和家屬都要有耐心。

上班族陳麥蒂(化名)請一位物理治療師朋友,到家裡看過脊椎開刀後腳力不行的媽媽,朋友給了一台迷你的復健腳踏器,要老人家看最愛的電視政論節目時就踩,最好是「愈生氣就踩愈快」,出門走路也是每日功課。陳麥蒂說,當然希望媽媽可以自己走路,「那時她跌倒,我完全拉不動她,兩個人一起跌坐地上。」如果讓媽媽復能到能自己走,她的世界不會只有家裡。

『長照』倒過來念,就是『照常』,」張竣傑解釋,讓人回到生活日常中,恢復能力;太多人誤解醫院復健出院後,就不用復能了。

長照2.0有哪些制度問題,讓復能被低估?

然而,長照2.0的「長照四包錢」給付制度中,將「照顧服務(如:居服員提供洗澡、陪伴等服務」)與「專業服務(如:物理治療師、職能治療師、營養師等)」綁在同一包錢,造成相互排擠,使用情況高度失衡:全國約55萬名長照使用者中,選擇照顧服務(B碼)*約39.5萬人;相較之下專業服務(C碼)*僅有8.5萬人使用,使得「復能」成效未如政府預期。

照顧服務(B碼)*:「長照四包錢」在申請服務時,需要依照各個代碼做申報,照顧服務例如身體清潔、基本照顧都為B開頭,因此業界均稱照顧服務為B碼。

專業服務(C碼)*:「長照四包錢」在申請服務時,需要依照各個代碼做申報,專業服務例如進食與吞嚥照護、居家護理訪視均為C開頭,因此業界均稱專業服務為C碼。

進一步觀察,各縣市的專業服務使用率落差極大;即便在專業人員相對充足的六都,台南市使用專業服務復能最低僅6%,鄰近的高雄市則達31%(註)*

(註)*:根據地方政府編列之2024年長照2.0整合型計畫書,2023年8月底台南市登記提供專業服務物理治療師114人、職能治療師82人,高雄市則為物理治療師177人、職能治療師112人。

跨專業服務難以精準、同時送入案家

復能需要多種專業共同協作,但現行制度下,專業之間的分工被切割得零碎;個案是否需要語言治療師、職能治療師或營養師,個管師有時很難精準判斷病人當下最需要的專業。(攝影/陳曉威)

復能的目標,是讓被照顧者重新找回原本就有的生活能力。這條路需要多種專業共同協作,但在現行制度下,專業之間的接力與分工卻被切割得零碎。

愛寧診所的醫師廖少鋒在居家醫療現場,不只要處理病人的病況,還得在關鍵時刻判斷何時該讓治療師介入復能。有位70歲阿媽,因為摔斷骨盆疼痛難耐、不敢動,長期臥床後出現褥瘡。家屬先送她去機構,又因不忍而帶回家,申請長照2.0。

「我去看她的狀況,覺得還有機會恢復,」廖少鋒說,他先照顧傷口,等病情穩定後再請長照個管師轉銜給復能團隊:先讓營養師幫阿媽增加體力,接著物理治療師接手。3個月後,阿媽竟能自己走下樓,親自開門迎接他。

長照2.0規定一個時間只能安排一位專業治療師進場,且每週僅能服務一次;但要在確切時間點送入適當的復能服務,如何決定?如果個案狀況複雜,需要語言治療師、職能治療師、護理師、營養師,那麼應該誰先來?廖少鋒指出,「個管師有時很難精準判斷病人當下最需要的專業。」(註)*

(註)*:目前制度規定,醫師需實地訪視並撰寫「醫師意見書」,提供個管師與照專參考。然而,實務上這份文件常流於形式。由於給付僅有1,500元,醫師多半無法投入足夠時間詳實撰寫;而照專與個管師則反映,醫師的建議往往不符合實際執行情況,難以落實。結果,「醫師意見書」原本應作為醫照銜接的重要依據,卻未能發揮應有的作用。

面對醫療與照護間的整合缺口,已有機構嘗試組成跨專業團隊。例如瑞之盟醫事專業整合服務的成員包括語言治療師、營養師、職能治療師與物理治療師等,共同擬定復能計畫,目標是在短期內密集指導個案與照顧者,協助恢復生活能力、減輕照顧負擔。

問題在於,目前語言治療師與營養師在居家醫療中並無健保給付,只能依長照的專業給付支應。瑞之盟執行長邵健容指出,復能是跨專業合作的過程,一週只能一個專業類別進場太少了,若各別專業介入間隔太長,照顧者與個案就難以在黃金時間得到最佳成效。

例如,第一週是物理治療師、第二週是語言治療師、第三週才回到物理治療師,如此隔了兩週物理治療師才看得到個案,在這期間若動作不對、無法及時修正,這兩週的練習就可惜了。如果要多個專業每週來,個案得自費。

阿炎伯一家就是瑞之盟服務的案例。84歲的阿炎伯因肺炎、呼吸衰竭,住院將近兩個月終於出院,瘦到只剩33公斤,帶著尿管、鼻胃管、氧氣瓶回家,極度虛弱,吞嚥功能受損,連喝水都困難,他常沮喪地指著喉嚨說:「它不讓過,我也沒辦法。」

在個管師轉介下,專業團隊陸續介入,瑞之盟語言治療師李康茹設計阿炎伯的復能訓練:阿炎伯很愛唱歌,語言治療師就帶著他一起發聲練習;呼吸治療師鼓勵他吹口琴,訓練肺活量;營養師調整飲食,恢復體力。多方協助下,阿炎伯移除管路,能由口進食,品嘗食物美味,重拾過往的生活。由於阿炎伯願意自費,多種專業便能同時介入協助復能。

邵健容說:「最怕健保做健保、長照做長照;醫師與治療師之間缺乏連結。」真正的整合,必須補接上斷點。

好所宅到宅支援診所院長、家醫科醫師黃子華有親身經歷。他在雲林從事居家醫療,覺得專業服務很重要,像中風者出院回家後,應要專業服務到宅,訓練移除鼻胃管;但他跟長照個管師反映,個管師反而跟家屬說,「你不要聽信黃醫師,專業服務一週只有一次,沒有用的,你要復健就要去醫院,我幫你排交通車,一週去三趟才有用。」

黃子華認為,專業服務治療師不可能每天來,所以最重要任務是教導居服員,由居服每天協助個案練習。因此,照顧服務跟專業服務應該綁在一起執行,而非如現行的互斥(註)*,才能發揮最大效益。

(註)*:長照2.0裡只有一個是與跨職類合作相關的支付碼AA03,指照服員在提供居家照顧服務的時,與專業服務提供者(如物理治療師、職能治療師等)同行學習,並參與或協助執行其專業服務計畫,目前規定專業服務照顧組合只限申請一次。

家醫科醫師黃子華長年投入居家醫療,發現民眾並不理解專業服務的重要性。他認為照顧服務跟專業服務應該綁在一起執行,才能發揮最大效益。(攝影/陳曉威)

成功大學老年研究所教授劉立凡2022年一篇論文與此呼應。該研究中使用專業服務的案主幾乎多為社經地位較高、家中有外籍看護者,主要原因為專業服務單價較貴,額度用得比較快,家屬擔心服務時數用光,加上復能練習需要家屬在旁協助,外籍看護就變成重要的角色。

復能計畫缺乏調整空間

事實上,復能並非新的概念,早年台北市就曾試辦「石頭湯計畫」,嘗試在社區整合醫療與長照資源,採小規模、一條龍的跨專業團隊及結合社區資源合作模式。當時參與的個管師、君蔚居家長照機構組長陳婉瑜說,「用個別化的方式復能,被照顧者整體功能進步得非常快。在社區實驗場域裡,你甚至分不清誰是照顧者、誰是被照顧者,」這樣就是成功了。

她記得有位奶奶,出院後失能等級評估為8級*,每天需要3班居服照顧。奶奶逐漸恢復體力,陳婉瑜便進一步幫她調整照顧計畫的居家服務內容,並建議由居服員漸進式陪她練習走路與上下樓梯,從半層樓開始,到一層樓、二層樓,「直到有一天,我帶她走到公寓一樓坐在椅凳上。」奶奶望著天空笑得很開心,耀眼陽光灑在她的笑臉上,旁邊經過的鄰居們也不停向她揮手打招呼,「好久沒看到妳了。妳終於出現了,妳好棒!」原來奶奶從臥床開始,已經超過一個半月沒有踏出過家門。

失能等級評估為8級*:經各縣市長期照顧管理中心評定長照失能等級2~8級,等級數字愈高代表失能程度愈嚴重。若等級8級表示失能程度相當嚴重,需要政府提供最多的長照補助。這代表個案可能在日常生活活動都有顯著的困難,需要大量他人協助才能維持基本生活。

這樣復能成果,關鍵在於個管師能否展現評估需求的敏感度,並靈活調度資源。但陳婉瑜無奈解釋,這在長照2.0的制度下難以複製:「照顧計畫的變更都要經過多重討論,個管師花費時間與使用服務家屬討論後,還得經過照管中心的照專同意,若照專不同意,還得想辦法說服與反覆溝通,照專一年家訪一次,對個案的狀況掌控有限。」此外,若個管師與照專的見解不同,可能會被照專反覆退件。

楊舒琴分析,「照專一個人手上管500案,上次見到個案是一年前,根本不記得他長什麼樣子。若照專不相信個管師,個管師很多事根本沒辦法做。」

治療師只能教導居服員一次?

問題也反映在給付設計上。長照1.0時,「照顧服務」與「專業服務」分開給付;長照2.0後合併在同一包錢*,卻造成彼此排擠。邵健容分析,「對民眾而言,若要多使用居家服務項目,就得減少專業服務,影響照顧者復能成效。」資源互相擠壓,導致很多單位彼此之間不願意合作。

長照2.0後合併在同一包錢*:衛福部於《報導者》專訪中解釋,由於部分縣市物理治療人力不足,可能導致個案無法取得專業服務,形成「資源名義上可用、實際卻無法獲得」的情況。基於此考量,將服務項目合併為單一整體預算,使個案在無法接受專業治療時,仍可運用照顧服務,以確保服務的可近性與彈性。

長照2.0規定*,專業服務現場指導居服員只能教一次。邵健容說,指導居服員怎麼可能教一次就學會?所以,實際執行是由治療師留下紙本紀錄、錄影、多種方式傳達;或者,治療師登記10點離開案家,居服員10點05分進來,但實際上兩人在個案家重疊交接,這些多出來的指導都不在給付中,多做並不會有錢,彼此合作沒有實質誘因。

規定*:長照2.0支給付制度中,AA03是與跨職類合作相關的支付碼,指照服員在提供居家照顧服務的時,與專業服務提供者(如物理治療師、職能治療師等)同行學習,並參與或協助執行其專業服務計畫,目前規定專業服務照顧組合只限申請一次。

陳正芬也說,學生的碩士論文正研究照顧者與被照顧者復能的配對,初步發現:失能者通常會不想再多麻煩家人、照顧者也選省力的照顧方式、居家服務與復能沒有銜接,如此一來,「長照服務就一直製造『失能依賴』。」

向日本「三零」看齊,長照變「短照」

陳正芬說,若要將「害怕失能」的無力感由長輩肩上卸下,「復能」實踐必須再加油。她舉例,日本很早就有零約束、零尿布、零臥床的「三零政策」,她希望台灣也可以做到。日本的「零臥床作戰」目的是讓長照從被動臥床照護模式,轉向促進長者自立生活;這樣的理念需要實務上照護流程、體制轉換、照護人力、智慧穿戴裝置等翻轉與落實。零臥床運動產生了多面向的益處:一是讓許多臥床的長者,原本關節攣縮,在3個月的練習後,能夠自己用助行器行走;二是降低照顧負擔, 提升長者的自理能力,長照就能變成「短照」。

陳正芬認為,零臥床運動不僅是一項照護實踐,更是一場社會運動,挑戰了傳統的照顧觀念,將照顧的重點從「照顧者的便利」轉變為「長者的尊嚴」;所以,「我們要讓臥床或使用輪椅的長輩對自己有信心,不要自我放棄。」 如果失能者可以知道,如何跟日照或居服,以及復能專業者一起合作,就可能從病床移到輪椅、再從輪椅慢慢站起來,「一天一分鐘,然後一天多次,就有可能改變人生後半場。」

復能的過程雖緩慢,專業支持讓改變一點一滴發生。阿炎伯從臥床,到能坐起、能扶著助行器站立,再到最後能夠自由行走,原本讓他煩惱的喉嚨與呼吸、吞嚥問題不復存在。採訪最後,阿炎伯親自以口琴吹奏了一曲〈望春風〉,旋律由他口中的樂器流洩,伴隨著他重獲的有力氣息。那一刻,那聲音不只是音樂,而是一段強而有力的生命節奏。

阿炎伯住院快兩個月,帶著尿管、鼻胃管、氧氣瓶回家,極度虛弱,連喝水都困難,但經過家屬細心照顧及專業團隊的介入下,現在不只行動自如,還能用口琴吹奏〈望春風〉。(攝影/陳曉威)

【衛福部回應】觀念如何翻轉?加強復能誘因、失能等級要下降
如何在長照3.0中,讓復能成為新思維,衛生福利部政務次長呂建德與長期照顧司專門委員王玲玲接受《報導者》專訪時,明確提出未來針對長照3.0給支付規定可以設計加強復能誘因。
呂建德指出,復能是讓殘存的能力,透過練習及在家人的輔助下,盡量維持自己吃飯、自己如廁,維持失活功能,盡量降低失能等級。他曾聽過第一線失能者和家屬說「不希望降等」,因為失能等級降了之後,(長照服務額度的)錢會變少;學者出身的呂建德解釋,這是社會救助中的「貧窮陷阱」,深怕一旦脫貧後,拿不到福利,就要靠自己。
長照政策的目標是希望達到(失能)降等,呂建德說,政策設計上需要配套,對(專業服務)供給端會朝向以目標導向,避免個案維持在一定的CMS等級,故意不進步;對需求端,長照給付方式會引導民眾的服務使用行為,重視復能的長期好處、提升生活品質。
未來給支付標準要如何獎勵,衛福部正與國家衛生研究院進行研究計畫。王玲玲說,研究會用長照資料庫大數據,試行導入論質計酬(現行為論量計酬),不過,不少業者擔心個案進步後機構會減少收入,未來初期推行時可能「會有很多聲音」。
她認為,其實當業者整體照顧品質做好、個案從臥床進步到行走,能減輕後面照顧壓力,「是會讓你賺錢的」,業者要看遠一點,看長久的成果。長照司會先針對不同類型單位先做小規模示範,漸漸跟社會溝通達到共識,希望在長照3.0成功推動復能。

另外,不少實務工作者都一直認為「照顧服務」跟「專業服務」的碼別應該要拆開。呂建德則表示,當初就是因為擔心排擠效應,所以才合併。王玲玲解釋,合併在同一個包錢,民眾都可以因應個人狀況去使用。「如果把照顧服務跟專業服務拆分,那像是在離島地區的專業人力不夠時,額度就是空在那裡,根本用不到。」
簡單來說,(兩種服務合併在同一包錢)讓使用者有比較多彈性。王玲玲表示,個案應該是優先用專業服務,剩下來去做照顧服務,但專業服務對個案負擔壓力很大,每天都要在家裡自己練習,「他寧可是有人來幫我洗澡、節省體力,就覺得長照服務做得好,可是這不是我們想要看到,照顧觀念是要翻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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