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囚犯、恐怖分子到總統　敘利亞新總統夏拉的轉型之路

2025年9月26日，一個仍列在聯合國恐怖主義制裁名單上的男人站上了聯合國大會的講台——敘利亞總統艾哈邁德．夏拉（Ahmed Al Sharaa）在聯合國大會發表演說，成為58年來首位在此發言的敘利亞領導人。

這場不到8分鐘的演說格外引人注目，夏拉稱敘利亞「不再是危機的輸出者，而是和平的契機，」他希望國際社會不再將敘利亞與衝突、難民和非法毒品聯繫在一起，而是將其視為投資和促進地區穩定的機會。敘利亞各地城市廣場聚集群眾，盯著大螢幕看演說轉播，敘利亞國旗旗幟飄揚，象徵這個長期陷於戰火的國家重回國際社會。

上一次敘利亞國家元首在聯合國大會發言是1967年，六日戰爭爆發那年，披頭四發行了《比伯軍曹寂寞芳心俱樂部》（Sgt. Pepper's Lonely Hearts Club Band）專輯，美國總統林登．詹森（Lyndon Baines Johnson）還在白宮；而58年前那位站上聯合國發言的敘利亞總統叫阿塔西（Noureddine Attasi），三年後他遭軍事政變推翻。

今日站在國際舞台的男人叫艾哈邁德．夏拉，但其實這並非他一直使用的名字。

夏拉是誰？

1982年，艾哈邁德．夏拉出生在沙烏地阿拉伯的一個敘利亞中產家庭，父親是經濟學家，母親是教師。童年時全家遷回大馬士革。根據鄰居回憶，他是個害羞、愛讀書的孩子。十幾歲時，夏拉開始展現宗教虔誠，穿起長袍和針織帽。20歲時他突然消失，鄰居瑪雅．阿瑟姆回憶道：「甚至連他母親都不知道他是生是死。」

原來，他去了伊拉克。

2003年美國入侵伊拉克前，夏拉偷跨越邊界，加入了後來組成伊拉克蓋達組織核心的叛亂分子；2005年，他在首次執行路邊炸彈任務時被美軍逮捕，被關在摩蘇爾監獄長達六年，他化名「阿姆賈德．穆達法爾」，成功騙過美國和伊拉克當局，沒人發現他的敘利亞身分。2011年3月，由於找不到針對這個假身分的罪名，夏拉獲釋。

幾天後，阿拉伯之春（Arab Spring）在敘利亞爆發。

敘利亞的動盪歷史

1967年六日戰爭後，以色列佔領敘利亞的戈蘭高地（Golan Heights）並於1981年通過法律將其吞併。為抗議聯合國偏袒以色列，未能維護敘利亞主權，敘利亞總統自此不再在大會發言，但敘利亞仍是聯合國成員。

1970年，哈菲茲．阿薩德推翻阿塔西（Noureddine Attasi）政權後，統治敘利亞直到2000年兒子巴沙爾．阿塞德（Bashar al-Assad）接任。2011年，受阿拉伯之春啟發，敘利亞人民也發起大規模抗議，要求總統阿塞德下台；而阿塞德也對示威群眾採取了嚴厲的武力鎮壓，導致大量平民傷亡，使抗議活動迅速升級為武裝衝突，進而演變成長達13年的內戰，造成超過50萬人死亡，一半人口流離失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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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姆賈德、朱拉尼、夏拉　有三個名字的男人

2011年末，夏拉從伊拉克返回敘利亞，帶著獄友、蓋達組織領袖阿布．巴克爾．巴格達迪（Abu Bakr al-Baghdadi）約5萬美元資助，成立「努斯拉陣線」（Jabhat al-Nusra），該組織成立初期曾是蓋達組織（Al-Qaeda）在敘利亞的分支，是敘利亞境內最早和最活躍的聖戰組織之一。2012年初，努斯拉陣線派遣自殺炸彈客襲擊敘利亞各大城市安全人員，造成數百人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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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夏拉化名為「阿布．穆罕默德．朱拉尼」（Abu Muhammad al-Jolani），在網路影片中宣稱：「這個政權永遠不會停止，除非靠真主的力量和武器的力量。」

2013年，當巴格達迪創建伊斯蘭國（ISIS）並要求整合努斯拉陣線時，夏拉拒絕了，他選擇效忠當時蓋達組織的領袖艾曼．扎瓦希里（Ayman al-Zawahiri）。這次決裂導致了ISIS和努斯拉陣線及其後的繼承者在敘利亞和伊拉克的全面戰爭，成為兩個主要聖戰團體爭奪主導權的關鍵衝突。

努斯拉陣線在敘利亞西北部伊德利卜省（Idlib）建立根據地，擊敗或吸收了其他較溫和或世俗的反抗軍派系（包括一些獲得美國等西方國家支持的組織）。人權團體指控他們殺害批評者，進行法外處決、綁架和酷刑，嚴厲懲罰被指控為通姦、賣淫等罪行的個人（包括女性），禁止基督徒在公共場合展示十字架、或敲響教堂鐘聲、對非穆斯林徵收特殊稅收。

2015年，天主教神父漢納．賈盧夫（Father Hanna Jallouf）被努斯拉陣線綁架、關押了一段時間。「他們（努斯拉陣線）拿走了一切。」他回憶這段期間被剝奪權利和身而為人的價值的痛苦道：「你沒有權利，你作為人類沒有價值。」

2015年，朱拉尼（也就是夏拉）接受半島電視台（Al Jazeera）採訪表示：「我們不尋求統治這個國家，我們尋求讓真主的法律統治這個國家。」儘管他如此宣稱，但其實只是一種策略性的布局，目的是為了安撫敘利亞其他反對派和部分國際社會，將組織描繪成一個專注於推翻阿塞德的本地抵抗力量，而非一個野心勃勃的政權爭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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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拉的轉向

從 2017 年起，夏拉的立場發生轉變，包括派遣穆斯林教士向當地的天主教（或東方禮基督徒） 社群和解，並逐步歸還被沒收的財產。到了 2022 年，夏拉更親自向賈盧夫神父和其他基督徒道歉。賈盧夫神父——後來升任阿勒坡（Aleppo）地區主教——公開肯定了夏拉：「這個人是值得信任的。如果他做出承諾，他會實現。」

這一戲劇性的轉變，實質上是出於地緣政治的壓力。敘利亞內戰導致數百萬難民湧入土耳其，南部邊境成為聖戰分子據點。土耳其情報官員早在 2013 年夏拉（當時化名朱拉尼）仍領導努斯拉陣線時，便與其建立聯繫。土耳其將夏拉視為穩定伊德利卜的最佳人選，增加對他的支持，同時敦促他遠離極端主義。夏拉利用這個機會打擊極端分子，他的部下也為外國情報機構提供資訊，協助追捕蓋達組織和ISIS成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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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夏拉首次公開露面，宣布與蓋達組織斷絕關係，更名為「征服沙姆陣線」（Jabhat Fatah al-Sham）。2017年，與其他幾個伊斯蘭團體合併，最終發展為「沙姆解放組織」（Hayat Tahrir al-Sham， HTS），這個組織後來推翻阿薩德政權，也是現在敘利亞政府安全部門核心。

當聖戰分子換上西裝　　

2020年停火後，夏拉積極發展民政管理，尋求與西方政府對話。由於仍被視為恐怖分子，沒有國家願意直接與之接觸，於是他邀請研究人員和衝突調解專家到伊德利卜參觀。國際危機組織（International Crisis Group）資深顧問達琳．哈利法表示，他們希望讓美國知道「自己不再是威脅，而是可以合作的對象」，這個策略似乎是奏效了。

英國國家安全顧問喬納森．鮑威爾（Jonathan Nicholas Powell）會見了夏拉。鮑威爾的組織安排了前美國駐敘利亞大使羅伯特．福特（Robert Stephen Ford）2023年與夏拉的會面。「我當時想，他（夏拉）可能永遠到不了大馬士革。」福特回憶那次會面道：「但有趣的是，即使是年輕的聖戰分子也可能隨著年齡增長而變得溫和。」

2024年12月，夏拉領導的攻勢成功推翻巴沙爾．阿薩德政權。他脫下軍裝，換上西裝，放棄化名，以本名艾哈邁德．夏拉成為敘利亞總統。

推翻阿薩德後，夏拉積極重建敘利亞的國際關係，與沙烏地阿拉伯、美國等曾對前政權敵視的國家領袖會面。今年5月，川普總統會見夏拉後表達信心，並宣布解除美國制裁。

夏拉政府已開始打擊毒品貿易，歡迎難民回國，與國際組織合作清除化學武器。他承諾敘利亞已經從原來的狀態180度大轉彎。

「隨著時間推移，我們看到夏拉不再是一個試圖顯得務實的強硬伊斯蘭主義聖戰分子，更像是一個試圖建立穩定政府的威權主義者。」福特評論夏拉的轉變：

「他是一個權力追求者。」

面對以色列與地區挑戰

關於以色列問題，夏拉在聯合國演說中展現出不同於前政權的立場。他重申希望恢復1974年建立、由聯合國監督的停火緩衝區協議，並呼籲與以色列展開對話。

敘利亞內戰期間，以色列曾多次空襲敘利亞境內的軍事與武裝設施。自阿薩德下台後，以色列更宣稱1974年的停火協議已經無效。面對以色列的空襲，夏拉批評這些行動破壞地區穩定，但同時強調：「面對這些侵略，敘利亞選擇的是對話。」

以色列方面也承認與敘利亞進行談判，但表示談判的前提是「保障以色列的利益」，並要求敘利亞西南部地區去軍事化。這一來一往，顯示雙方雖仍高度對立，但已開啟接觸的大門。

夏拉在演說中還聲援加薩人民，呼籲國際正視當地戰爭造成的數十萬死傷與數百萬人流離失所。他說：

「敘利亞曾經承受的苦難，我們不願任何民族再經歷。」

夏拉接受記者採訪時談及自己的過去，他說：「無論是誰根據我們的過去來評判我們，是他們錯了？還是我們錯了？」但他認為正是自己過去的經歷，讓他準備好去做別人做不到的事——推翻阿薩德政權。

血腥的夏天

然而，儘管獲得國際認可，但內戰的影子不曾遠離。夏拉面臨嚴峻的內政挑戰。近期的宗派暴力事件造成數千人死亡，人權組織和聯合國指控夏拉的安全部隊參與其中。

2025年7月16日，以色列對敘利亞首都大馬士革發動空襲，擊中國防部大樓（位於市中心的歐馬亞廣場附近）以及總統府附近的區域。這次攻擊源於敘利亞南部蘇韋達省（Suwayda），政府軍與德魯茲族群之間在南部蘇韋達省的血腥衝突。事件起源於一名德魯茲（Druze）男子遭貝都因（Bedouin）族群武裝分子搶劫殺害，引爆連鎖衝突。數日內，衝突升級成全面武裝對抗，超過300人死亡，當地電力與網路中斷。敘利亞政府派遣軍隊進駐，但因歷史經驗累積的不信任，德魯茲武裝組織認為政府軍是來幫助貝都因人，反而讓暴力局勢更加惡化。

而以色列長期宣稱保護境內外德魯茲族群，警告如果敘軍不撤出蘇韋達，將「加倍攻擊」。空襲造成至少1名平民死亡、18人受傷。在美國國務卿盧比歐（Rubio）協調下，各方最終達成停火協議，敘軍從蘇韋達地區撤離。

這類宗派衝突頻繁發生。近半年來，敘利亞已發生多次相關暴力事件：3月沿海地區爆發阿拉維社群（Alawites/Alawis）與政府軍衝突，逾1600人死亡；5月大馬士革附近再爆發德魯茲社群暴力衝突，至少39人喪生。

「也許我無法控制我自己的宮殿。」

夏拉將權力集中在自己和親信手中，引發外界擔憂他是否真心建立代表所有敘利亞多元群體的政府，還是意圖成為新的強人。他的叛軍背景與過去的激進組織關聯，仍讓許多少數族群對其缺乏信任。

伊拉克政治家埃扎特．沙班達爾（Izzat Shabandar）是夏拉的童年朋友，今年6月，沙班達爾以伊拉克駐敘利亞特使身分與夏拉正式會面。沙班達爾相信夏拉想建立文明國家，但他必須謹慎行事，避免激怒更極端的追隨者。沙班達爾稱，夏拉自己承認：「也許我無法控制我自己的宮殿。」沙班達爾認為，夏拉面臨的最大挑戰是防止新的內戰。他警告夏拉，安全部隊中的極端分子可能會破壞其統治。

對夏拉而言，這些宗派衝突不只是軍事危機，更是國內外合法性考驗——他能否同時安撫國內少數族群、避免外國軍事干預，並維持尚不穩定的國際信任，將決定敘利亞「戰後新局」能否站穩腳步。

58年後，敘利亞總統再次站上聯合國講台

58年的沉默已被打破，但打破沉默不等於所有問題都能迎刃而解。

夏拉現在穿著西裝，使用本名，在聯合國講台上談論和平與敘利亞的發展機會，展現了重塑敘利亞國際形象的企圖。

過去，夏拉曾是戰場的陰影，如今是國家的統治者。他曾經穿長袍，使用化名，在網路影片中談論真主的力量和武器的力量。羅馬天主教神父賈盧夫說他值得信任，人權組織說他的安全部隊參與了造成數千人死亡的宗派暴力，美國前駐外大使形容他是權力追求者，童年朋友說他也許無法控制自己的宮殿。這些評價同時存在，矛盾而真實。

世界各國領袖仍試圖理解這位前聖戰分子的轉變，內戰留下的深刻傷痕、經濟廢墟、國際社會對他過往身份的疑慮，這些都還在。

敘利亞能否真正從戰亂廢墟中重建，並在保持國內穩定的同時融入國際社會，仍是未知數；而這位新任敘利亞總統能否真正將這個飽受戰火摧殘的國家帶向和平，或只是以不同形式延續威權統治，仍有待時間檢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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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
Jihadist, Rebel, Statesman: The Many Faces of Syria’s LeaderSyria’s leader says his country has transformed from ‘an exporter of crisis.’For First Time in 58 Years, a Syrian Leader Will Address the General AssemblyIsrael Strikes Syrian Capital, Sending Warning to GovernmentSyrian president receives Iraqi PM’s envo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