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火透不出的夜：辛綺在馬祖為光所制
第三屆「馬祖國際藝術島」（以下簡稱藝術島）以「拍楸 mdash 你的海洋，我的陸」作為年度主題。「拍楸」（ㄆㄚ ㄖㄧㄨ，pha-jiu）象徵馬祖人面對海洋時的團結精神，從過去協力捕魚到戰地時期共同抵禦外敵，凝聚出島民在困境中彼此倚靠的力量。在這樣的意象之中，藝術家辛綺與馬祖在地店家合作展出《儂客齊坐 : 燈火，莫透出去》系列計畫，從戰地政務時期的「燈火管制」歷史記憶出發，結合閩東語文化與地方居民的生活經驗，探問「光」在馬祖島嶼上的多重意象。她與藝術家徐景亭分別於不同島嶼展出作品，構成三件彼此呼應的現地創作。其中，辛綺的《為光所制》系列在東引的「泰利食堂」與南竿的「依嬤的店」展出，以「燈火管制」為核心，呈現戰時的緊張與家庭溫暖之間的張力；而徐景亭的《暗光屋瓦》則以馬祖聚落的建築語彙「壓瓦石」出發，作品設於北竿「龍福山莊」，象徵光既是便利亦是危險的存在。
《為光所制 : 泰利》展場一景。圖 / 艸非火 Fake Fire Atelier提供。
夜色中的歷史：從「燈火管制」開始
辛綺回憶此次創作的起點，其實是來自總策劃人吳漢中的提議：「他覺得我們是少數做夜晚作品的藝術家，馬祖的這段『燈火管制』歷史，很適合我們。」因此也讓她開始投入對戰地歷史的重新理解。在參訪馬祖日報社（現為馬祖故事館）展示戰地政務時期馬祖居民的生活後，被一盞由黑紅布包裹的燈所吸引「那個畫面就留在我腦中。那時我才意識到，這個題目其實是關於看與被看、光與遮蔽。」
然而，對於當地居民來說，那是一段漫長的、被弱光包覆的日常。她在訪問過十幾位當地耆老後，發現「燈火管制」的經驗其實充滿矛盾，因為多數人家裡根本沒有電燈。「我們哪有燈啊，有錢人才有燈。我們都是點蠟燭、煤油燈。」這也讓辛綺與團隊重新理解了所謂的「燈火管制」並不是關於一盞燈，而是一整段被暗光包圍的時間。於是，作品的核心逐漸轉化為對「暗夜年代」的集體記憶再現，燈火成為了時間的象徵，而非單一事件。
《為光所制：依嬤》展場一景。圖 / 艸非火 Fake Fire Atelier提供。
與店家的共創契機
今年的藝術島與往年的不同之處，在於與當地店家的「藝術導入計畫」。筆者與辛綺團隊（艸非火 Fake Fire Atelier）曾在第一屆藝術島舉辦時一起到訪，在與當地人的聊天之中，其實可以感覺到居民與藝術島之間的距離。而今年，策展團隊透過公開徵求，讓馬祖的三十幾間店家願意參與此次藝術進駐，讓藝術家不再只是單點創作。
辛綺與徐景亭便從中挑選三處空間展開實地創作。「我們那時候三天跑十間店，一家一家拜訪。要找出適合的場域，同時要考慮『燈火管制』的概念、閩東語文化，以及空間條件。」最後選定了三個場域mdashmdash東引的「泰利食堂」、南竿的「依嬤的店」、以及北竿的「龍福山莊」。辛綺提到選擇餐廳的原因，是受謝招治的一幅水墨作品《燈火管制》所觸動，畫面中一家人圍著餐桌，漆黑的景色，桌上只有一盞燈，溫馨中又帶有一種戰時的緊張。而餐桌也讓她聯想到一座座的小島，於是她把在馬祖所聽到的故事放進每張桌子，讓每個座位成為一段個人島嶼的記憶。
（左）馬祖日報社（現為馬祖故事館）展示戰地政務時期由黑紅布包裹的燈。圖 / 艸非火 Fake Fire Atelier提供。（右）謝招治《燈火管制》，直幅、水墨畫，繪於2012年，圖 / 國家文化記憶庫提供。
東引：泰利食堂
東引在馬祖群島中地位獨特，礁岩地形鮮明，「魚與美景不可兼得」是當地趣味諺語。泰利食堂位於東引島的最北端，從基隆搭船需耗費八小時、從南竿再轉船也要兩小時。辛綺笑說：「我們本來有點抗拒，太遠了！但後來透過視訊認識了老闆娘，是個年輕的『東引媳婦』。」在實地探訪東引後，辛綺也觀察到這裡的人們並不會自稱馬祖人，而是稱自己為「東引人」，這種邊陲的自我認同，也代表一種獨立與孤島的姿態。
東引的礁岩地形鮮明。圖 / 艸非火 Fake Fire Atelier提供。
辛綺及艸非火工作室與泰利食堂老闆娘合照。圖 / 艸非火 Fake Fire Atelier提供。
食堂由一對年輕夫妻經營，老闆是東引人，每日出海釣魚，為食堂準備新鮮食材。辛綺也觀察到，東引人對釣魚有著近乎瘋狂的熱情，即使面對軍事海域的限制與廣播通知，他們仍會前往外圍小礁岩挑戰巨浪與軍事險境，確保捕獲到最好的漁獲。而老闆娘則是從高雄遷居東引經歷產後憂鬱，妹妹為陪伴她特地搬來開飲料店。藉由對話的過程，辛綺將在島上遇到了人、事、物轉化為創作語言。泰利食堂裡，「米字膠帶」等戰時符號貼滿窗戶，餐桌上佈滿閩東語文字，及小礁岩的雕塑，象徵東引人與大海的緊密關係，折射出東引人面對海洋與命運時柔軟卻真摯的力量。
《為光所制 : 泰利》展場一景。圖 / 艸非火 Fake Fire Atelier提供。
《為光所制 : 泰利》展場一景。圖 / 艸非火 Fake Fire Atelier提供。
南竿：依嬤的店
相比東引的孤寂，南竿「依嬤的店」也是部落客推薦必去的餐廳名單之一。走進店裡首先會被密密麻麻寫滿文字的牆壁吸引，這裡就是一個大型的島嶼集體留言板。辛綺說：「第一次來到這個地方，就覺得一定要寫字。」
由於餐廳需白天營業，作品製作必須等店家打烊後開始，她與團隊常從深夜十點工作至天亮。 她笑說：「有次我發現老闆娘半夜三點還在櫃台玩接龍，我以為她在等我們，其實她每天都玩到那麼晚。」老闆娘也侃侃而談自己的過去，曾在台灣從事保險業的她，因朋友建議而回鄉開餐廳。她回憶起童年，父親會在港邊買魚，用老酒燉黃魚，那股氣味成為她最深刻的家鄉印象，並用料理傳達這份溫情。辛綺將這些細節化為作品中的隱性故事，像是一道被時光封存的家常菜，靜靜擺在餐桌的一角。客人轉動桌面時，彷彿在翻閱島嶼的故事，食物的擺動與文字的流轉相互呼應，成為傳遞記憶的動作。
《為光所制：依嬤》展場一景。圖 / 艸非火 Fake Fire Atelier提供。
她與團隊整理訪談內容後，擷取句子如：「每天的天都黑黑的，但我們家還是溫馨地吃飯。」再請在地的王建華老師翻譯成閩東語，標上拼音，再書寫於桌面。「我想讓大家來吃飯時，能看見、甚至唸出那些句子，哪怕他們不懂，也能感受到那個語言的聲音。」她在現場放置錄音機，播放當地人親自念出的語句，成為餐桌間的細語。「由他們自己念，聲音才有重量。」
《為光所制：依嬤》展場一景。圖 / 艸非火 Fake Fire Atelier提供。
《為光所制：依嬤》現場放置錄音機，播放當地人親自念出的語句。圖 / 艸非火 Fake Fire Atelier提供。
語言像一道光
在整個創作計劃之中，閩東語是整個作品的核心。她說：「我們特別想讓語言不只是裝飾，而是成為光的一部分。」對她而言，語言的存在就像微光「你不一定看得懂，但你知道它在那裡。」《儂客齊坐 : 燈火，莫透出去》從馬祖被掩映的歷史出發，透過光、聲音與語言在此時此刻流轉。在用餐、交談的片刻，復返昔日的迴響。「以往藝術家來馬祖創作，當地人會覺得距離很遠，但這次真的進到他們的店裡，關係就不一樣了。」許多店家主動參與導覽、協助活動。辛綺說，最令她感動的，是當地人開始願意說自己的故事，那些或輕或短的話語，都是馬祖最真實的光。
（左）辛綺與依嬤的店老闆合照。（右）徐景亭、依嬤的店創始人、辛綺合照。圖 /艸非火 Fake Fire Atelier提供。
展覽資訊
馬祖藝術島《燈火，莫透出去》
策展團隊｜艸非火 Fake Fire Atelier
策展人｜辛綺、陳雋中
專案執行｜陳瑋勛、鍾倫華
藝術家｜辛綺、徐景亭
〈為光所制 : 泰利〉
展期｜延展至2026年8月30日
地點｜泰利食堂（連江縣東引鄉135號）
時間｜每週一至週日，18:00-21:00（需預約用餐）
預約請致電，0986-803-363，泰利食堂
〈為光所制：依嬤〉
展期｜即日起至2025年11月16日，展期結束後改為常設作品展出
地點｜依嬤的店（連江縣南竿鄉牛角村72-1號）
時間｜每週一至週日 ，11:00-13:00／17:00-19:30 （以現場用餐客人為主）、20:00-21:00（夜間特別開放，不提供餐點，需提前於FB粉專「依嬤的店」預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