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在地成為平台：基隆潮藝術
任興淳倚著欄杆，將相機對準了海，我朝著他視野望去，那一片海風平浪靜、烏雲壓地極低，另一廂張恩滿正細細介紹著她和奇浩部落共作的作品。
由地方政府文化觀光局主辦的「基隆潮藝術」已經走入第十年，比起藝術品本身為重點，更明顯是藉由藝術季這個期間限定的大型活動，活絡在地觀光，不單只是吸引外地觀光客來此走走，也是讓在地居民能夠感受城市不同的風情。
而在2025年的「基隆潮藝術」中，策展人陳晞和姜帝旭，則試圖透過將大型展會拉出白盒子，不只是讓觀眾能夠在城市的行走重新理解基隆的紋理，也是藉由深入社區來拉出藝術季與在地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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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開幕派對時和文化局的人員閒聊著，他告訴我當策展人提出要將藝術品散落在城市各角落時，無疑是一個挑戰。說挑戰是輕描淡寫，事實上我們都知道當作品要離開美術館進到社區，該有多少的溝通隱藏其中。
張恩滿，《植物誌轉印術mdash奇浩的文化記事簿》，2025，水泥、鐵件裝置，尺寸依場地調整。（攝影｜劉耀鈞）
有些溝通是雙方都饒富趣味的，好比說長期關注都市原住民的張恩滿，在原住民會館觀海平台前呈現的《植物誌轉印術mdashmdash奇浩的文化記事簿》。這件作品回應著1960年代，花蓮的阿美族族人們遠赴基隆投入漁業，當時他們落腳的八尺門還是政府管制區，政府常常白日來查緝，把他們用廢棄板材蓋起屋舍一個個拆掉，但他們在晚上工作結束回來，又將屋舍搭起，這樣來來回回了許多年，直到1980年代漁業沒落，眾人轉往營造業和運輸業發展，族人也離開了原本的部落住進國宅，儘管族人們被分散，但是部份族人仍舊持續在城市裡努力維繫傳統文化和歲時祭儀。而位於原住民會館之上的觀海平台，正是族人們每年七月會舉行豐年祭的所在，張恩滿邀請族人們一同採集對部落傳統和生活相關的植物，將其拓印並擺在平台之上。
奇浩部落婦女介紹於八尺門一帶採集的野菜（攝影｜陳晞）
「他們採集回來後，我會問他們這和部落有什麼關聯呢？」張恩滿笑說，「有幾次他們會回我，『沒有呀只是漂亮。』」這段對話某種程度上，顯示了《植物誌轉印術mdashmdash奇浩的文化記事簿》真正的重點不在於最後的拓印結果，而是在這些來回往復的對話中，如何去討論出什麼是部落文化，什麼是部落的記憶。
藝術家張恩滿於拔耐工作室進行創作的畫面（攝影｜陳晞）
有些和社區的關係是微妙的，好比說吳柏葳的現地製作《混血青年 Hybrid Youths》。基隆長大、對於時尚充滿興趣的他，把一個舊的委託行改成了Y2K風格的選物店。委託行是海港城市特別的存在，戒嚴時代台灣進口貿易嚴格，若想購買牛仔褲、手錶等洋貨，最好的方法就是透過水手與大兵走私入台，而委託行就是將這樣洋貨轉賣給台灣人的中介站。當下的Y2K風潮作為年輕人對於過時的時尚的復興與翻玩，吳柏葳原本是希望到委託行去採購貨品來搭配，然而實際操作時他才赫然發現委託行的貨如今依舊是高價路線，以計劃來說難以負荷。如今Y2K選物店仍是選物店，裡面的衣服亦可以讓觀眾購買，但進貨來源脫離了委託行內部。《混血青年》這間在大街上的店與委託行之間的關係更像是美學和地理的連結，反倒是他在巷底的櫥窗和擺出精心裝飾的人偶，吸引許多遊客動手開門探究竟。
吳柏葳，《混血青年》，2025，繪畫裝置、影像輸出、服裝、紙本，尺寸依場地決定。（攝影｜劉耀鈞）
我和吳柏葳走在路上，聊著藝術進入社區在勾勒與計畫落實之間的甘苦。另外一個進入社區的則是老派卡拉ok之間的《人魚壽司店》。由創作團體HomoPleasure所主導的裝置藝術計畫，將基隆舊的老舞廳改造成佈滿攝影、魚缸錄像、雕塑的新店舖，那些攝影有的充滿肉色、有的則是華麗迷媚，趁著老舞廳原本的花窗和磁磚格外明豔，而作品更一路延伸到大樓的樓梯和走廊，我不禁詢問這些影像對社區來講是否會過份挑釁，得到了「啊好像在意的不是這些部分⋯⋯」的回答。作品的趣味不單只是落在呈現本身，而是在反覆地與在地社區討論能放在哪裡、能怎麼放，這些溝通過程永遠都不會出現在觀眾面前，卻是整個在地藝術節的醍醐味。
賴彥勳、李東熙、林佩儒《海潮・舟潮・離》於正濱舊漁會大樓演出現場（表演者：李佳芝；笙簧：韓智秀 Ji-Su Han）。（攝影｜劉耀鈞）
還有些作品目光擺在人們不熟悉的在地社群，如賴彥勳、李東熙和林佩儒為基隆韓國人社群所做之《海潮舟潮離》。日治時期有三千多名韓國人來台工作，但是戰敗後卻沒有安排足夠的船送其回去，加上後續韓戰爆發，最後總共有358名韓國人滯留基隆，在港畔生根，終身不願意申請台灣國籍，僅為等待回到韓國的機會。藝術家延續著此歷史脈絡，打造出停泊在乾地的船隻，安排了祭祀般的舞蹈，既像是弔亡、也像是祭悼歷史傷痕。
（左起）藝術家賴彥勳、2025基隆潮藝術韓國策展人姜帝旭、韓國音樂家李東熙，與基隆韓裔二代（水晶唱片創辦人）任將達。（攝影｜陳晞）
南韓藝術家任興淳的《海》，則連結韓國麗水順天事件、韓國參與越戰的歷史與世越號事件，三起事件共同點都是國家力量在海上的航行，他以藝術面對歷史傷動，將視角選在非直接受傷、也非壓迫者的第三中介者，詩意的鏡頭處理這些悲傷，海天波濤平靜，但航行在其上的歷史記憶卻疼痛難耐，藝術家刻意以中介者的角度切入，那種略帶距離的訴說正和其鏡頭的寡淡近似，將所有的張力留給了記憶本身。他特別提及，當年韓國參與越戰時，其實軍艦曾停泊在基隆港。
任興淳Im Heung-soon，《The Waves》，2024，三頻道動態影像投影（5.1聲道），48分鐘。（攝影｜劉耀鈞）
任興淳在赴台佈展期間，曾在基隆四下遊走。策展人陳晞告訴我，任興淳曾到勝利巷裡，和最後一位留下的韓裔居民黃阿姨聊天，他們說再見之際，黃阿姨塞了罐泡菜給任興淳。晚上當眾人在三姐妹餐廳聚餐時，藝術家拿出來配著基隆的佳餚下飯。
任興淳團隊與策展人姜帝旭、陳晞一同拜訪僅存的基隆韓裔黃阿姨。（攝影｜陳晞）
那罐泡菜好像是基隆潮藝術的精華，透過這個藝術節，策展團隊試圖塑造的不單只是人們對於基隆的新認知，或是物質世界的作品，更是以藝術季作為一個平台，人們關係不斷牽起交織的過程。
2025基隆潮藝術主視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