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生死兩茫茫,最是深情難忘的女人:《遇見蘇東坡是因緣》選摘(3)
如果說人生如旅程,中途會遇到各式各樣的劫難,陪你一起歷劫的人是最值得珍愛的。有三個女人相繼陪同蘇軾幾乎走完一生,這三個女人絕非過客,而是真正的伴侶。
最深情、最難忘─王弗
眉山縣南六十里,有一座秀麗的縣城,叫青神縣,相傳蜀人先王蠶叢氏在此穿青衣教人農桑,故得此名。青神縣的名勝之地,當數「三岩」,即上岩、中岩、下岩,又以中岩為最,號稱「川南第一山」。唐代時,有人在山中建寺,宋時依寺辦學,教師為鄉貢進士王方。
至和元年(一○五四),蘇軾十九歲,到了婚齡,蘇洵為他聘王方之女為妻。王女名弗,年十六。
蘇軾與王弗是媒妁之言還是自由戀愛,史書未載。但至晚到清朝,青神縣流傳著蘇軾與王弗「喚魚池」的愛情佳話。
中岩是一座小山,像一方盆景佇立於岷江東岸,林泉清洌,環境幽雅。傳說蘇洵與王方是好友,曾送少年蘇軾到這裡讀書。
寺院不遠處有峭壁削立,下有一泓清潭,如善睞之目,如青冥之月。
一日,蘇軾在潭上觀水,總覺得少了些什麼,驀然有悟:魚是水之靈魂,如此好水,豈能無魚?於是使勁拍手,竟有許多魚應聲跳出水面,凌空浮翔。圍觀的師生無不稱奇。王方與寺院長老商量,美景當有美名,便邀請當地文士和寺中學生為潭水取名。眾人情緒高昂,紛紛援筆,但都不能讓人滿意。最後蘇軾亮出了他的題名「喚魚池」,大家頷首稱奇。這邊讚歎之聲未落,那邊有丫鬟送來了王弗於閨中書寫的題名,展紙一看,也是「喚魚池」。一時間眾人歎絕,認為這兩個孩子心有靈犀,韻成雙璧。王方欣賞蘇軾的才華,有意玉成二人,向蘇家暗示,這才有了二人的婚姻。
《青神縣誌》對「喚魚池」傳說的記載,反映出民間對蘇、王二人郎才女貌、恩愛甜美的認同和祝福,但傳說本身並不可信。
據蘇軾親筆記載,剛結婚時,並不知道王弗識字。蘇軾讀書,王弗紅袖添香,終日不去。他以為是新媳婦黏夫君,並未在意。
有次,蘇軾用到一個典故,怎麼也想不起來,王弗在旁告訴他典故內容出自哪本書第幾頁。蘇軾大驚,才知道妻子能識文斷字,並且記憶力比自己還好。蘇軾因此稱讚王弗是個「敏而靜」的女人。
王弗具有傳統美德,是那個時代標準的賢慧女子。她待嫁時侍奉父母,出嫁後侍奉公婆,皆恭敬謹慎。他們結婚後兩年,蘇家的男人都離家進京趕考,家裡只有王弗和婆婆程夫人、蘇轍夫人史氏。程夫人年長且尊,在家是老太君,只需發號施令即可,史夫人是弟媳,年齡不大,所以家庭重擔都落在王弗身上。王弗關心照顧程夫人,友愛弟媳,像大管家一樣操持日常,從無怨言。
程夫人病故後,王弗和史氏跟隨夫君去了京城。此後王弗待在蘇軾身邊照顧,再未離開,直到她去世。
王弗和程夫人一樣,不貪財、不圖利。蘇軾〈記先夫人不發宿藏〉一文,先記述程夫人不挖掘前人埋藏財物的故事,接著有個後續。
據說,蘇軾在鳳翔府任簽判時,有一尺見方的地方不積雪,天晴了這個地方又隆起數寸。蘇軾疑心下面藏有丹藥,想要挖掘,王弗用程夫人的故事制止了他。這則故事至少說明三點,一是王弗無財利之心;二是王弗對婆婆非常敬重;三是王弗對丈夫「管教」很嚴。而蘇軾對王弗的批評欣然接受,可見小夫妻感情深厚。
蘇軾在書齋中長大,性情天真,社會經驗少,又少年得志,不免輕狂。木秀於林,風必摧之,蘇軾渾然未覺,而王弗卻頭腦清醒。在鳳翔,蘇軾每天去哪裡、見什麼人,王弗都要過問,並且反覆叮囑:「離開了父母,不可以不謹慎。」她經常用蘇洵告誡蘇軾的話去規勸他。王弗擔心蘇軾在人際交往中受騙吃虧,家裡有客人時,她在屏風後面聽,事後幫助蘇軾分析人物事理。比如王弗說:「某人言辭模稜兩可,你按照自己的意願行事就行了,不用跟他商量。」有人來與蘇軾結交,想拉關係,王弗給蘇軾潑冷水:「這個人急切靠近你,恐怕難以長久。」結果一一被王弗說中。
王弗的謹慎正是蘇軾所缺乏的,二人可說是一對互補型夫妻。若王弗一直在身邊,蘇軾的人生也許會少些坎坷。
也許是操勞過度,治平二年(一○六五)五月,蘇軾鳳翔任滿回京不久,王弗病逝,年僅二十七歲。蘇洵囑咐說:「媳婦在艱難時跟著你,將來應該把她葬在你母親旁邊。」六月初六,蘇軾暫時將王弗殯於京城西郊。不料一個月後,父親蘇洵竟也亡故。蘇軾辭去剛通過考試得到的直史館一職,向朝廷申請船隻,扶護父親棺槨回鄉,夫人王弗靈柩一併運送。
次年十月,按照家鄉風俗,蘇軾、蘇轍合葬父母,一併將王弗葬在父母墓葬之西北八步。蘇軾顯達後,王弗被追封為崇德縣君、通義郡君。
因王家祖上曾被封過魏城縣君,蘇軾也用這個封號稱呼亡妻,在黃州期間,委託侄子到王弗墳前祭掃,有「哀哉魏城君,宿草荒新墓」的詩句。
王弗嫁到蘇家十二年,生有一子,名邁,當時年僅六歲。蘇軾對王弗一往情深,一生難忘。十年之後,熙寧八年(一○七五)正月二十日,蘇軾任職密州,晚上夢見王弗,淒然作詞: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首句「十年生死兩茫茫」,直語貫出,字裡行間卻橫亙著茫無涯際的荒涼。從來不曾想起,永遠不會忘記,「不思量,自難忘」,情感如江水順流直下,無需外力推動,自然勢不可擋。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曾經相濡以沫,如今卻隔著冰冷的墳塋,手難牽,人難見,情知所起而不知何所已,這樣的悲傷怎不痛徹心骨!
你的模樣,都是回憶中的模樣;你的盈盈一笑,永遠定格在二十七歲美麗的韶華。「縱使相逢應不識」,所有離去的歲月都是畫蛇添足,所有改變的容顏都是對感情的輕瀆。
一個宦遊無定所,另一個永遠駐居於千里之外。兩個人的傷心,無非找你不見,話你難傳。你在他鄉還好嗎?你在另一個世界還好嗎?我的牽掛你知曉嗎?「料得年年腸斷處」,最是情深,最是難忘。(推薦閱讀:風評:蔡英文為中華民國減壽,賴清德槓掉中研院前世)
*作者為著名文史作家,專注於古典文化和歷史創作。本文選自作者新作《遇見東坡,是因緣:有趣的靈魂吸引有趣的人》(附天下第三行書《黃州寒食詩帖》拉頁/時報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