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邊蓋學校、一邊廢學校：看見兩個台灣，新竹竹北市和彰化大城鄉的故事
彰化縣大城鄉面積是新竹縣竹北市的1.4倍，但全鄉小學生總人數只有竹北市的2%，稀少的小學生分布在廣闊的鄉村，每一所小學平均人數在百人上下。這樣的城鄉發展，父母有著完全不同的課題，對照呈現出台灣城與鄉、極端不同的樣貌。
若從109年全國申報戶綜合所得總額平均數觀察，竹北市家庭收入達達149.8萬元，是368鄉鎮中最高，大城鄉則落入統計分層的最後一級，為51.9萬元，每戶所得總額平均數幾乎只有竹北市的⅓。
除了所得懸殊，學校新建與停辦的速度也一樣快，都在與時間拔河。
根據112學年教育部統計，竹北市有17所公小和一所私小，其中10所公小為「總量管制學校」，國中則有8所公立和2所私中，其中4所採總量管制，指的是「校舍使用已飽和，且每班學生人數超過教育部規定編班標準」的熱門學校。
一邊蓋學校、一邊廢學校，一個台灣兩種極端
為平息全國收入最高的「竹北新住民」孩子沒法新近入學的怒火，新竹縣政府近3年內趕工新增了2所國小、2所國中，另原地擴建1所國中。「竹北房價節節高升，而房屋交易所得稅收，是地方政府重要財源，縣府為留住科技新貴們，只能盡一切努力，滿足這群年輕父母最重視的就學需求」，一位新竹縣府員工不具名這樣說。
竹北市早期是一片農田，因應來自科學園區的新住民大量移入，趕著新建國中小且設備新穎，不論公私校都呈現額滿狀態。黃建賓攝
反觀大城鄉，原有6所國小消失一半，4年內廢了鄉內永光、頂庄及潭墘3所國小，112學年只剩三所國小、一所國中，但是這三校的家長、地方人士不論抗議、丟雞蛋、提告彰化縣府、向總統陳情甚至下跪，都改變不了學校消失的現實。
「我們這裡的居民比較弱勢啦」，大城鄉潭墘村長柯志憲憤慨的說，廢校對於偏鄉來講很殘忍，政府要廢一所學校非常簡單，對在地人造成的傷害卻非常大，「不是說教育可以翻轉未來嗎，現在幾乎將我們的希望都抹煞掉了。」
彰化縣政府則回應，依據「彰化縣公立國民中小學合併或停辦辦法」規定，學校當學年度學生數40人以下，且新生數未達10人者，縣府需辦理專案評估及公聽會，並送教育審議委員會審議。潭墘國小連續4年進入專案評估，且113及114學年度均只有2位新生；人數太少限制分組合作學習，為增進同儕溝通互動能力、擴大生活圈，才停辦潭墘國小。
一個地區沒有小學生，代表下一代的生命力和希望感也消失中。每一個廢校的決定更左右地方發展，執政者需要更細膩、平等的溝通，做跨部門整體發展規劃。從竹北市和大城鄉的故事，看見區域規劃趕不上人口移動與家長期待的現實。
《親子天下》記者於2023年底、2024年初，分別走訪竹北市與大城鄉。竹北高鐵特區住的多是科技新貴，街廓整齊、高樓林立，隨時有興建中的新學校，校門前一致種植著美麗的棕櫚樹，設計師操刀校舍展現強烈風格，匹配四周指向天際的豪宅群；大城鄉位於彰化縣境最遠的西南角，海風強勁，路上很少人車，沿途除了平房、稻田和小工廠，偶而出現砂石車與運豬車。空氣中飄著各種堆肥氣味，居民務農為主，上下學常見阿公阿嬤騎著機車，負責接送孫兒。
記者在城鄉之間第一手觀察報告如下:
竹北市: 高所得、豪宅多，竹科父母樣樣要第一
出了高鐵站，搭上排班計程車，疾行於竹北市重劃區寬闊的馬路上，兩側盡是二、三十層樓高的大廈，令人目不暇給。記者第一站來到此區最多人搶進的東興國小。獲專業指標「建築師」雜誌介紹為「傑出校園建築代表」及綠建築標章的半圓弧型校舍，被喻為「結合傳統客家圓樓和高科技現代感」，周邊還擁有三個公園、一個10公尺綠帶。中午放學時分，家長、安親班依序在封鎖起的車道上接學生，校區周邊規劃整齊完善。
竹北東興國小周邊規劃整齊完善。中午放學時分，家長、安親班依序在封鎖起的車道上接學生。王韻齡攝
第一代「竹北新住民」、竹科三寶媽孫小姐就住在東興國小學區，此區最早開發，道路寬敞、路樹搖曳，但問題是沒有學校可念！東興國小於99年成立，但100年、101年分別暫借成功國中、中正國小校舍，直到102年8月才正式遷入。那年孫小姐的大女兒正好上小一，她還記得整天都在施工中，鑽地機的聲音吵到幾乎無法上課。
這是很多附近居民心中共同的痛。隨著大樓越蓋越多，東興國小的量體無法承載，晚幾年入住、設籍的孩子，只能被轉介到遠一點的學校。「我一個同事的孩子就是這樣啊！他被轉介到走路要20分鐘的六家國小，沒多久，六家也成為總量管制學校了。」
「這區的學校到底夠不夠，看總量管制校數就知道了啊！」縣府員工鍾小姐說，112學年度竹北市總量管制國小占比為10/17，全區超過一半都是額滿學校，可以想見家長的焦慮。過去十年為了學區劃分問題，不知開過多少次公聽會，有家長憤怒的說，因為設籍先後順序，兩個孩子沒辦法讀同一個學校，只有小的可就近入學，大的要被劃分到更遠的學校去，這不是很荒謬嗎？
「一個區的人口過度集中，學區怎麼劃分都沒用」，不願具名家長無奈的說。對此新竹縣教育局回應，111年新竹縣的人口總增加率為8.55‰，產業蓬勃發展下，移入人口和就學需求都將持續增加，因此竹北地區仍在新建學校，新設的有嘉豐國小、勝利國中、文興國中以及文興國小，後續仍持續觀察就學人口成長趨勢。
竹北另一個特色是小孩多、老人少，因年輕夫妻大多是外地人，父母還留在家鄉，幼兒無法托給阿公阿嬤或親友照顧，一切都得自立自強。竹科媽媽表示，在竹北一切的服務都有收費標準，父母太早上班、太晚下班，這段公校「空窗期」請保母接送，只要有錢就沒問題。也有一些家長幾經考量，直接選擇12年一貫私校，從早上7點包到晚上7點，讓父母安心上班。
走在高鐵特區，國中小分布算密集，對出入有車的家長其實問題不大，更多父母在意的是「嶄新校區就在我家對面，但別人進得去，我不行」的不平感受。
傍晚五點多，竹北知名私校門前，一輛輛名車川流不息，家長排隊等著接孩子放學。王韻齡攝
孫小姐分析，竹北家長以園區工程師為大宗，建中、北一女、台大畢業很常見，這群人生勝利組對自我、對所處環境及下一代的教育品質，要求也都比較高。她舉例，如果孩子的課業跟不上同學，竹科父母們會自我檢討「是不是我哪裡做得不夠？哪些地方還可以更努力？」這種心態雖不能說是「愛比較、怕輸人」，但就是不想表現比人差，何況已投資幾千萬元買新房，卻排不上學區內最熱門的國小，豈不令人氣餒？
現今竹北高房價已漸漸令年輕工程師卻步，寧可另擇湖口、竹東等外圍鄉鎮定居，外溢效應下，未來此區人口是否仍強勁成長，值得觀察。
「政府的規劃這一路走來，都趕不上民間的活力與應變力」，不少年輕家長感慨，追趕不上的除了蓋學校進度，還有交通建設。
記者走在當地人稱商業區的文興、嘉豐路口，經常可見賓士、特斯拉等名車呼嘯而過，但是鮮少看到公車。新竹土生土長的資深媒體人王巧（化名）自嘲「公車是天龍國才有的東西，新竹縣市就是以沒有公車聞名的呀」，平均所得總額最高的城市，卻少了便利的大眾運輸系統，老人和小孩難以自行移動。在國小只上半天班的週三下午，夾在豪宅間的漂亮小公園卻冷冷清清 ，聽不到孩子們的嬉鬧聲，竹北是一個只對開車族方便的城市。
已經富裕了十多年、房價翻漲好幾倍，但地方上吵了很久的捷運輕軌始終沒有著落，縣府員工感慨，與其蓋輕軌，不如把那幾百億元拿來補助公車，讓大人上班、小孩上學都有足夠的大眾運輸可使用，至少國高中以上學生能在縣市間自由移動，這才是解決學區問題的根本之道。
大城鄉: 人口少，所得低，只求留住在地小校
位於彰化最偏遠西南角、距離高鐵站要一小時車程的大城鄉，過去知名度不高，近年卻忽然登上新聞版面，因為四年內廢除三所國小，鄉民們組成「反廢校聯盟」四處陳情抗議，國小學童具名提告縣府未保障受教權，行政訴訟還在進行中，地方人士的心願就是要留住在地國小。
彰化縣110 學年度學生40人以下的國小有6所，分別位於永靖、 溪州、竹塘、大城等四鄉，被 為「少子化重災區」。其中大城鄉繼2020年、2021年先後裁併永光、頂庄國小後，去年八月又裁併潭墘國小，鄉內一半國小面臨消失。
大城鄉居民以務農為主，種植稻、麥、玉米、番茄等作物， 年輕人外流嚴重，全鄉一年新生兒僅百人，小校岌岌可危，可說是台灣農村的縮影。「少子化我們也知道，但是為什麼這幾年都拿我們開刀，難道是因為這裡的居民比較弱勢嗎？我覺得很不公平也很悲哀」，潭墘村長柯志憲難掩激動的說。
大城鄉潭墘國小去年8月起停辦，校園內變得安靜悄無聲息， 兩位家住附近的小朋友望著曾經天天上學的校門，充滿不捨之情。黃建賓攝
「潭墘國小學生還有29人，並不是全縣最少的喔！如果降為分校或混齡教學，我們都可以接受，但縣府不採納地方的聲音、說廢就廢，實在是欺人太甚」，柯志憲為此站上第一線，向彰化縣政府、立法院等陳情，大選前還分別面見三黨總統候選人，求求他們救救小校。
記者到訪這天陽光很強，但東北季風依然強勁，吹得人很難在戶外進行訪談。去年八月底因為廢校，轉到二林鎮廣興國小的小二學童廖英凱說，新班級同學常常欺負他，跟老師講也沒用，「好想要回去潭墘國小……」，他的阿嬤宋秀女則表示，先生是身障者，原本負責騎機車載孫子上下學，一下子被迫轉學後，通勤路上常有砂石車呼嘯而過，她只好放下繁忙農務，親自開車上陣。
對潭墘村家長來說，提早出門、早晚接送的辛苦倒還其次，更心疼的是孩子們的身心狀況。
當地家長認為，殘忍的政策溝通方式，是讓家長和學生沒有適應的過渡期。「追蹤前面二所廢校學生，已經出現被新同學排擠、不開心等適應問題」，蔗青文化工作室負責人洪崇銘是隔壁鄉鎮二林人，近年開始關注家鄉小校前途。他說，農村居民本就缺乏論述、發聲管道，一般民眾也不關心，覺得學生剩那麼少，早晚都得廢校；連續廢三校都是同樣模式，二、三月才公告，8月就直接廢校，家長和孩子缺少緩衝期，到了新環境心理、人際關係都需要更多關注，但政府除了補助交通、早餐費用， 缺乏更細膩的輔導與協助。
潭墘村長柯志憲（左二）率村民組成「反廢校聯盟」四處陳情抗議，希望能翻案讓潭墘國小起死回生。 黃建賓攝
「既然現在孩子這麼少，不是更該好好照顧每一個人嗎？」洪崇銘和他的律師朋友莊婷聿有著同樣的疑問。
公益律師莊婷聿之所以積極投入處理此案，為的是給孩子一個示範，「每個小孩都天真無邪，但受到不公平對待時，會對世界產生懷疑」，她認為大人能做的是依照規則、程序，用正當合法的手段站出來抗爭，「就算最後失敗也沒關係，至少讓小孩知道『你是我們的寶貝，大人有責任跟義務守護你，沒有一個人會忽略你的權利』」。
彰化縣政府則回應，潭墘國小決議停辦後規劃學生轉往大城國小，教育資源佳且距離非偏遠，反而能促進更多同儕互動與多元學習，充分保障學生受教權。此案經教育部駁回訴願，另針對原告聲請停止處分執行，最高行政法院也駁回抗告確定。
雖然前幾次官司都打輸，莊婷聿仍協助村民提起行政訴訟中。洪崇銘感嘆，村民平均所得不高加上城鄉資訊落差，一旦案子拖久了人都散去，要再做什麼地方創生會更難，「學校的角色是一個保溫器，有它在不能讓地方起死回生；一旦學校不在，卻是加速鄉鎮消失與滅亡」。柯志憲也急切的說，事情不能再拖下去，「不然即使最後學校還給我們，小孩也都跑光了……」。
不論全台最富有城市，還是落入貧窮等級村落，家長們共同的心願，就是讓下一代擁有比自己更好的教育品質。菁英家長不計一切代價，為孩子選擇最好的學校、最多的教育資源；偏遠鄉鎮缺乏教育選擇權，是生命中的無奈，但父母更期待得到公平對待，讓這裡的孩子也有機會，靠教育翻轉命運。
小檔案:
竹北市
人口:215,652人（幼年人口比例全國最高，老人比例全國最低）
面積 :46.8341平方公里
所得:申報戶平均綜合所得總額149.8萬元
國小學生數:18,411 人
國小校數: 17 所
大城鄉
人口:15,023人（彰化縣人口密度最低的行政區）
面積 :63.7406 平方公里
所得:申報戶平均綜合所得總額51.9萬元
國小學生數: 393人
國小校數:3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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