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韓國出生長大，卻被要求「不要假裝台灣人」
原國民黨黨部與中國大使館相鄰對望，這座大使館也是 92 年斷交以後被強制轉移給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建物。圖／姜冠霖 提供
「滾回中國吧」、「不要假裝台灣人好嗎？都說自己是中華民族了就去中國啊！」、「是大韓民國不是中韓民國耶」、「Taiwan No.1, Free Hong Kong!」⋯⋯。
這則破萬人同時觀看的 YouTube 直播喜歡數僅 234、不喜歡數超過 1 萬 4，在韓國國籍法修正案公聽會上代表「漢城華僑協會」的副會長金在天一發言，便收到上列韓國網友雨後春筍般的謾罵。
原來，在今年 4 月底時韓國法務部曾公布了一則「國籍法修正案」，目的是要讓在「韓國出生」以及「與韓國有歷史、血統淵源的移民」更容易入籍韓國。但因近年韓國反華情緒高漲，公告一出青瓦台在一個月內收到 30 萬份國民請願書，強烈反對道：「國籍法修正後，受惠的外國族群有高達 95% 是『朝鮮族（韓裔中國人）』與『華僑』，分明是特惠中國人而設計的法案。」
「韓國政府說要減緩人口老化，結果要用放行中國人入籍來解決問題？」表面上聽起來確實荒謬，但這些世代居住韓國的「華僑」真的只是單純來自中國的「外國人」嗎？
韓國華僑，永遠的異鄉人
二戰結束後，在中國因為社會主義與自由主義的分歧所導致的中國內戰，延續戰火直到代表自由主義的蔣介石領導之國民黨戰敗給共產黨，逃到臺灣才結束戰爭。
大量的中國難民與蔣介石共同撤退到台灣，然而其他沒能一同撤退的中華民國國民為了逃避共產黨追捕，紛紛也從中國本土逃到了泰國、東南亞、朝鮮半島等地成了僑居當地的華僑。
而中華民國建國時，感念海外華人在革命期間捐款助力良多，當時《國籍法》將只要血統上具有華人（同義中國人）血統者皆定義為華裔，只要有辦法證明血統即便是他國國籍的外國人，也能申請成為國民並領取護照。
如果有人問說「那這個血統證明標準不會太模糊嗎？這樣全世界不就有超多『華僑』都能來申請來台灣當國民啊？」沒錯，基本上只要當時心向祖國又具主管機關主觀認定有效的「血統證明」，都能申請成為中華民國國民。
而根據僑委會 2020 年統計，目前全世界共有4933 萬海外華人，還正一年比一年增加。儘管海外華僑申請得到護照，與本國護照的功能有所差異，但因韓國華僑當時難以取得韓國國籍的特殊性，許多人也就只拿著這本護照永居在韓國。
而儘管多數韓國華僑持有中華民國國籍，但這本專門發給海外華僑，被稱作「無戶籍護照」的護照，卻沒有台灣本地人享有的各式福利。「無戶籍護照」既不能自由進出台灣（要申請類似簽證的入國證），也沒有永居權。在台灣，華僑是受《出入國移民法》管理，未正式入籍前沒有健保、兵役義務、去外國時也沒有免簽優待、甚至在台違法可能被驅逐出境。
韓國華僑在台灣幾乎可以說是持有國籍，但待遇卻幾乎等同「外國人」的存在。
多數國家如馬來西亞、泰國、印尼都在很早期便開放了華僑成為國民的政策，但居住在早期實行「排華政策」的韓國華僑們，就沒那麼幸運了。因為當時韓國政府忌憚華僑在各國掌握經濟資源而排擠了本國國民的工作機會，便以此為由禁止華僑購置地產、加嚴入籍條件等，導致許多華僑儘管世代在韓國出生長大，至今都只能持有外國人登錄證和中華民國護照，成為了「在故鄉永遠的異鄉人」。
事實上，除了第一代因戰亂、經商等原因從中國移居韓國的華僑之外，許多華僑子女在韓國出生長大，可能一輩子都不曾踏上過中國或者台灣的土地。但因為韓國華僑長期不受韓國政府見待，又不像他國華僑多順利成為僑居國國民，因此常對中華民國有著更強烈的認同。常教育子女們要記住自己是「在韓國長大的中國人」，總有一天要回到祖國所在的台灣等觀念，也常因此造成許多年輕世代的韓國華僑從出生便從父輩繼承了「不曾去過的中國鄉愁」。
為了想像中的「祖國」，他們來到「台灣」
今年 20 歲，在台灣國立政治大學就讀的王錫謀，是在韓國土生土長的第四代華僑。因為家族成員國民黨黨員的背景從山東威海逃難到了朝鮮半島，最後輾轉到了釜山落地生根。
「從小我在韓國長大，其實對台灣沒有什麼印象，不過還是認同中華民國比韓國多一點點。」錫謀從小對台灣的認識全來自於父親的講述，但他的夢想是在大學這年來台灣，看看祖國是否真的如同父親所說的那樣？
從小在華僑學校就讀的他，在與韓國人相處上，他說華僑以前常常被韓國學生欺負甚至歧視。但華僑之間通常會團結一致保護彼此，學校的老師也會比較偏袒保護華僑學生。在韓國的社會中，他們總是特別的一個群體，而沒有真正的成為韓國社會接納的一部分。
「韓國華僑的一二代都會說他們是『旅居』韓國，也自認是中國人，遲早會反攻大陸回去。但從華僑第三代，我的爸爸開始，就不太常提自己是中國人了，我自己則完全不認為我是中國人，遇到外國人時會說我是台灣國籍。」錫謀提到自己的外祖母視蔣介石如信仰般的存在，多數老一代華僑也多有期盼中華民國政府能帶他們回到中國家鄉的期待。
原來，近年因為中國在國際形象的變化、台灣本地的台灣民族意識興起，還有韓國人對中國的反感等原因，直接影響了年輕一代韓國華僑的身份認同。
像錫謀一樣的年輕韓國華僑，在台灣最常遇到的狀況是，在韓國時明明家庭教育自己的祖國是在台灣的「自由中國」。但真的到了台灣時才發現，多數並非與蔣介石共同撤退到台灣的本地台灣人，根本不認為自己是中國人。
在台灣的本地人，事實上在中國內戰前長期屬於日本，就連中華民國建國時也尚在日本的領土範圍。除去與蔣介石一同逃到台灣的中國人，佔台灣八成以上人口的本地人，多數自然對海外華僑沒有「同胞」的認知，在台灣時韓國華僑也就多被當作「韓國人」看待。
好不容易到了祖國台灣，卻才發現當地人不把自己當「自己人」，輾轉到中國則又會被視作台灣人、最後回到韓國則又變回中國人，如此狀況一再上演，使得許多韓華後代面臨身份認同的困境。
成為韓國人，不好嗎？
韓國是屬人主義的單一民族國家，即便華僑在韓國歷史早超過百年有餘，也早在韓國社會創造出許多韓國獨有的「華僑文化」，融入韓國社會仍不容易。像是韓國人引以為傲的國民美食炸醬麵、炒碼麵其實都是華僑的發明，更遑論曾與韓民族一同對抗日本殖民、自願協助韓戰等歷史事實都在在證明華僑事實上早已是韓國的一部分。
然而生活在不允許雙重國籍的韓國，即便有意願入籍韓國的韓華二三代，在成年以前都必須持有每三年必須換發一次的外國人登錄證，這也造成韓華在成年可以入籍前，不享有許多韓國國民基本權利造成生活不便。
這次韓國國籍法修正案的爭議也能看出來，許多韓國人不知道在韓半島生活超過百年的韓國華僑，與他們現在所排斥的現代中國人是完全不同的族群。也難怪普遍視台灣為獨立於中國的另一國家的韓國民間，會認為韓國華僑在國籍法公聽會上說自己是中國人，但又稱自己是持台灣護照是在「假裝台灣人」了。後來韓國政府也因為民間抗議壓力而暫緩修法至今，華僑要被韓國社會認識似乎還有段距離。
二十歲後聽從父親遺願移居祖國台灣，在台灣居住超過四十年的韓國華僑詩人初安民則對筆者表示，「韓國華僑不應該將上一代的鄉愁傳承給下一代，這是一個錯誤。生於斯、長於斯，讓後代自己決定自己是什麼人才是進步的。」即使他終其一生聽取父親對中國的認同與思念，但在他長大來到台灣發現台灣並非完全是想像中的「中國」，他便決定重新理解並接納這個社會，才在台灣生活了下來。
如今，許多韓國年輕華僑也開始認為，不論是選擇到台灣居住、重新適應台灣社會，又或者就入籍出生長大的韓國，都比不清楚自己的身份來得要好。即使發現台灣並不是父輩口中所描述的「自由中國」，自己也非血統上的「韓國人」，但只要認同自己的身份，並願意接納「自己所居住的地方就屬於那裡」，似乎是更人性也更合理的想法了。
執行、核稿編輯：田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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