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平觀察：安卓人與蘋果人，器物與制度

（德國之聲中文網）中國網紅主播戶晨風最近遭到全面封禁。他曾經因為采訪底層民眾、測試其購買力以及觸碰敏感話題而經歷過短期封禁，但這一次似乎更加嚴重。

9月30日，浙江省委宣傳部官方微信賬號發文《硬扯“蘋果人”、“安卓人”，意欲何為》，稱戶晨風對眾多網友進行粗暴“群體掃射”攻擊，其行為並非只是普通的商業邏輯在驅動，其背後藏著三支暗箭：利用崇洋媚外消解共識，利用年輕人焦慮精准收割以及利用偏激情緒扭曲價值觀。

眾所周知，在利用焦慮和偏激情緒方面，眾多“愛國網紅”比戶晨風走得遠多了。因此，他真正的罪名只有第一個，那就是“崇洋媚外”。

有網民總結戶晨風的“核心價值觀”，其中包括：中醫不科學，英語很重要，蘋果手機好，喝粥不健康……

他在直播中說的一段話成為網絡熱議：“你是典型的安卓邏輯、安卓人、安卓學歷、安卓素質、安卓態度”。相對應的是，蘋果邏輯、蘋果人、蘋果學歷……這個概念成為網絡迷因。

在這裡，“安卓”和“蘋果”是指兩種手機操作系統。雖然這兩種系統都是“洋人”發明的——這種劃分也低估了安卓系統的貢獻，抬高了蘋果系統的價值——但是戶晨風的聽眾都心知肚明，他是在說“高端”和“低端”，在很大程度上是借指“進口貨”和“國產貨”。

他還總結了年輕人流動的“山姆規則”：“沒有山姆的城市，年輕人不要待。山姆在任何一個地方開店都是要做調研的，你這個城市中產階級多不多，有沒有消費能力，一個城市沒有山姆你也不要去，沒有發展前景。”

就這些觀點來看，應該說，浙江省委宣傳部發表文章對戶晨風“第一支暗箭”的描述並不為過：是否“媚外”另當別論，但是“崇洋”則確定無疑。文章批評“蘋果人”和“安卓人”的優劣劃分是社會達爾文主義，也不是全無道理。

但是，中國網絡上的社會達爾文主義現象，在很大程度上也是言論審查的結果：更深入的討論不被允許，人們只能在器物層面強化自己的立場。或者說，對器物的熱愛，本身就是中共宣傳長期的洗腦教育。在把“民族品牌”貼上“愛國主義”標簽的社會環境中，“崇洋媚外”是一種必然的“翻車”現象。

“師夷長技”，順序不可顛倒

泛泛而論，“崇洋媚外”是中國近現代歷史的一條發展主線。中國共產黨本身就是崇洋媚外的一個歷史產物。今天很多中國游客來到德國特裡爾都感到驚訝，奇怪當地人為什麼沒有為馬克思故居拆遷幾條街，把它裝扮得氣勢恢弘，巍峨璀璨，好供他們瞻仰和跪拜。

馬克思主義這個境外勢力並非從天而降，而是中國人探索現代化道理的變革選項之一。從魏源的“師夷長技以制夷”到張之洞的“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中國的儒者起初竭力將“崇洋”停留在器物層面，而避免對文化和制度的拷問。但是這種做法沒有用，一再失敗之後，清末梁啟超一代開始對西方的政治制度感興趣。到了五四時期，在文化和制度層面的深刻反思和“崇洋媚外”成為主流，也正是在此基礎上誕生了中華民國。

中國近現代的“崇洋媚外”受到日本現代化的推動。中共至今使用的政治話語中的很多詞匯都來自日本學者對西方政治體系的翻譯。日本明治時期啟蒙思想家福澤諭吉早就對思想、制度和器物的關系，有過反復論述。中國人通常總結為：一個國家的現代化，首先是思想的現代化，然後是制度的現代化，最後才是器物的現代化。這個順序不能顛倒，如果顛倒了，看似捷徑，實際上是死胡同。

在商務印書館出版的《文明論概略》譯本中，福澤諭吉是這樣說的：“人心有了改變，政令法律有了改革，文明的基礎才能建立起來，至於那些衣食住等有形物質，必將隨自然的趨勢，不招而至，不求而得。所以說，汲取歐洲文明，必將先其難者而後其易者，首先變革人心，然後改革政令，最後達到有形的物質。按照這個順序做，雖然有困難，但是沒有真正的障礙，可以順利到達目的。倘若次序顛倒，看來似乎容易，實際上此路不通，恰如立於牆壁之前寸步難移，不是躊躇不前，就是想前進一寸，反而後退一尺。”

“夷人哪有長技可師啊？”

中共建政之後，所謂“把馬克思主義普遍真理與中國革命和建設實踐相結合”，實際上是回到“中體西用”的老路上，最後干脆盡量避開談論“西用”，回到古代專制社會。在此情景中，“崇拜媚外”成為一項罪名。在今天的網絡輿論中，和外國人結婚、甚至到海外求學都會“傷害中國人民的感情”。

受益於全球化發展的中共政權，一邊在器物層面“拿來主義”，一邊鼓吹“實現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企圖在文化和制度上建立維護一黨專制的體系。這就把福澤諭吉在一百多年前就諄諄告誡的變革秩序顛倒過來了，也必然是一條走不通的死胡同。

無論戶晨風是否有興趣或者有能力討論思想和制度層面的變革，但是在器物層面的“崇洋”必然隱含著這樣的指向。作為曾經因為敏感話題遭遇審查的網紅主播——2024年4月，有網民在戶晨風的直播連麥中提問“你認為習他是一個獨裁者嗎？”，他因此被封號禁言——他對此十分清楚，也因此非常謹慎，哪怕有人說到“國情”，他都會大喊“你再說敏感話題我就給你掛斷了！”

但是，宣傳部門做賊心虛，或者說明察秋毫，他們完全清楚戶晨風在說什麼，正如上述批評文章中所總結的那樣：“用國產的就是低級廉價，用洋品牌的就是高端大氣上檔次。”事實上，“師夷長技以制夷”也不能說了。在今天的宣傳中，夷人哪有長技可師啊，他們“抄作業”都來不及呢。

長平是資深媒體人、時事評論作家。他目前是德國之聲專欄作家、中國數字時代執行主編以及六四記憶· 人權博物館總策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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