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識塊莖的蔓生，當代繪畫的非中心製圖學：郭弘坤《被教會的事》問空間
在臺灣當代繪畫的語境裡，郭弘坤的作品帶有一種異質的冷靜。他並不急於在媒介表象中製造感官刺激，而是以近乎哲學的姿態，回望繪畫這個歷史悠久的知識體。在長年的創作歷程中，他養成了對繪畫語言的懷疑與自覺，關心的不僅是形式問題，而是繪畫作為思維方式，在當代如何存在、如何被觀看。
2025 年 10 月於問空間（臺北永康一館）舉辦的個展《被教會的事》，源於藝術家對當代社會中「知識化」現象的思考。他指出，人類的生活、價值與認知正日益被體制與科技框架化，而藝術，尤其是繪畫，似乎被迫退居邊緣。郭弘坤從這個「邊緣的位置」出發，看見繪畫或許重新恢復的一種能力：在靜默中揭示思想的運作，讓觀看成為思考的練習。他提到，展覽的標題「被教會」，既是一種社會化的寓言，也帶有個人的感觸：「我們在知識系統裡被教化、被馴服，但同時也學習如何抵抗這些教導，重新感知世界。」
郭弘坤《被教會的事》問空間（臺北永康一館）展覽現場。圖／問空間提供。
郭弘坤《被教會的事》問空間（臺北永康一館）展覽現場。圖／問空間提供。
海島：知識系統的起點
郭弘坤的創作脈絡，可視為一條從「地方經驗」走向「知識思維」的遷徙。從早期《海島風情畫》（2012）、《地平線上》（2013）等系列開始，他的藝術生涯便植根於臺灣這塊特殊的地理與文化載體。郭弘坤將整個臺灣藝術發展的視野，凝縮於自身的創作方法之中。他觀察到，臺灣早期的繪畫多聚焦於藝術家個體對象的尋覓，這些主題往往環繞著文化認同、土地記憶與生活地景的描繪。然而，繪畫除了作為島嶼的象徵，是否仍能超越再現的工作，成為海洋的一部分mdashmdash在流動中構築自身的秩序？
這樣的提問，使他的關注從「外部的景象」轉向「內部的結構」。藝術家開始檢視繪畫如何作為宏觀歷史的節點，回應當下社會的動態。從宗教圖像、歷史敘事、自然描繪到現代形式的解放，繪畫實際上承載著我們對世界的認識。於是，他的創作逐漸回歸繪畫的哲學性：繪畫不只是再現，而是一種認知方式，是思維的空間。
某種意義上，「海島」的地理形象成為他繪畫的內在隱喻：臺灣作為海島型國家，既孤立又開放，既是邊緣又是節點。歷史上外部力量的介入，無論政治、經濟、科技或藝術，總帶來決定性的改變。而繪畫，特別是關於「海島感知」的繪畫，如何作為一座海島，在與外界交換能量的同時，仍維持自身的封閉與內省，成為他不斷思考的課題。
郭弘坤《被教會的事》問空間（臺北永康一館）展覽現場。圖／問空間提供。
郭弘坤《被教會的事》問空間（臺北永康一館）展覽現場。圖／問空間提供。
繪畫的知識組構
郭弘坤以油彩與畫布為媒材，雖看似基本，卻蘊含強烈的思辨性。在《被教會的事》展覽中，作品並非圍繞單一主題，而是透過大量資料閱讀與圖像蒐集逐漸形成。作品與標題之間刻意保持距離，使每一幅畫都無法獨立觀看，而需被視為一個網絡式的「知識場」。其素材來源橫跨網路圖像、歷史紀錄、科學圖鑑與新聞標題，分散的片段在展場中被重組、斷裂、再連結。藝術家強調，這不是「拼貼」（collage），而是「知識的組構」。拼貼意味異質的並置，而他的繪畫更接近於創造內在連結的過程。
畫面中的元素，如〈提洛島上古希臘沿海保護城區面臨失去安全海平面〉（2024）中的雕像、動物與印刷品；〈教宗方濟各抵達東帝汶受到搖滾明星般的歡迎〉（2024）中的地球、果實與建築結構；或〈所在位置：降雨量 0% 濕度 80% 風速 8 公里／小時〉（2025）中的植物、測量器與科學圖表，它們彼此呼應卻沒有時間的連續性，彷彿當代資訊的碎片。郭弘坤以模糊筆觸處理這些碎片，讓物件、色塊與背景相互消融，邊界模糊不定。薄層顏料的堆疊與擦除，使畫面呈現如空氣般的流動性，像被一陣風暴席捲，結構隨時可能崩塌。畫面因而沒有中心，視線在多個焦點之間游移，焦點彼此交換意義；圖像的訊息在語言與沉默之間維持著動態平衡。
郭弘坤〈提洛島上古希臘沿海保護城區面臨失去安全海平面〉2024，油彩、畫布，185 times 215 cm。圖／問空間提供。
郭弘坤〈教宗方濟各抵達東帝汶受到搖滾明星般的歡迎〉2024，油彩、畫布，162 times 130 cm。圖／問空間提供。
郭弘坤〈所在位置：降雨量 0% 濕度 80% 風速 8 公里／小時〉2025，油彩、畫布，116.5 times 90 cm。圖／問空間提供。
圖像塊莖：非中心的關聯性
這樣的構圖和謎語式的標題，使我們在視覺與語言之間感知若有似無的關聯。郭弘坤的繪畫實驗抵抗了傳統繪畫對單一主題的依附，轉而生成塊莖式的圖像邏輯mdashmdash圖像與訊息彼此呼應卻又相互偏離。
法國哲學家德勒茲（Gilles Deleuze）與瓜塔里（Feacutelix Guattari）在《千高原》（Mille Plateaux）中提出「塊莖」（rhizome）概念，描述一種沒有中心、沒有起點的生長方式，從各處萌發，向四方延展，讓異質元素相互連結。郭弘坤的繪畫便以此姿態蔓生，不尋找中心主題，而讓思維在畫布上橫向擴散，如同知識的根莖，在地表下分岔、交纏。
塊莖式創作反對傳統知識的樹狀結構，後者如樹的主幹和分枝，依循等級與線性制度傳遞知識。正如藝術家所言，「被教會」意指我們的知識系統與觀看方式早已被語言與分類預設、教育、制度化與媒介化，觀看因此失去了天真。而郭弘坤的繪畫則在既有秩序之外編織新的連結，讓知識失去權威，成為可重新感知的物質。這是一個不斷變動、分裂與重組的過程，由一個個「斷片」（segment）構成，每一個斷片都能與其他斷片形成非同質的關係。意義的生成不再取決於單一位置，而在於關聯的網絡。
郭弘坤〈太陽系內發現罕見星際物體 31/ ATLAS〉2025，油彩、畫布，162 times 130 cm。圖／問空間提供。
郭弘坤〈希臘總理要求英國歸還帕德嫩石雕〉2024，油彩、畫布，162 times 130 cm。圖／問空間提供。
郭弘坤〈專家憂心AI製作的虛假歷史照片掩蓋歷史〉2024，油彩、畫布，162 times 130 cm。圖／問空間提供。
製圖學：繪畫的當代可能
在影像與資訊生產迅速的時代，繪畫的緩慢反而顯得異質。它的潛能，在於反思與解構我們長久以來積累的集體價值與思維方式。無論是繪畫的歷史脈絡或當代的觀看結構，郭弘坤都試圖透過創作逼近時代的氛圍。他所探索的，是圖像之間隨機而生的關聯，在意義的再生中展現創造力。
「繪畫如何在知識體系下持續被觀看？」是他反覆追問的題目。於是，他的作品不僅描述知識與觀看的現象，更揭示兩者之間的結構關係，形成一種「思維與感知如何運作」的製圖學。正如德勒茲與瓜塔里所言，塊莖不是「描摹」（calque），而是「製圖」（cartography）。描摹模仿既有結構；製圖則在未知領域中持續探索，開放新的可能。若傳統繪畫預設了中心觀看者，重視個人表現與敘事推進；那麼「製圖」則傾向於多元世界，將「如何知道」置於「如何表現」之前。透過圖示、符號與座標的建立，圖像被置於可比對、可延展的系統中。
《被教會的事》中展出的〈SDGs 永續發展目標〉（2025）系列，以鳥類標本為對象，正體現了藝術家的製圖學思維。當這些標本被納入繪畫，它們從生物個體化為科學知識系統中的遺骸。觀看標本的同時，也暴露了觀看本身的權力結構。人類製作標本的目的在於「看得更清楚」mdashmdash它抽離棲地、凍結時間，使生物特徵得以被命名與歸檔。這種「看清楚」，等於以座標為生命定位。郭弘坤將這種定位轉化為繪畫的基準點，使標本成為可對齊的節點，從此延伸出新聞片段、科學圖譜與詞語殘簡，讓畫面形成多重座標的知識圖層。觀者在此除了凝視，也在定位自身閱讀的位置。
換言之，藝術家的製圖學不為了描摹形象，而在於揭示「知識介入觀看」的事實。繪畫於是從個人表達轉向客觀化系統，像標本般冷靜。然而正是在這種冷靜當中，繪畫重新燃起熱度，使得觀者不再尋找主題的情感，而在多層訊息的迴路中，感受理解正在形成。
郭弘坤〈終結貧窮 SDGs 永續發展目標〉2025，油彩、紙，55 times 39.5 cm。圖／問空間提供。
郭弘坤〈潔淨飲水與衛生設施 SDGs 永續發展目標〉2025，油彩、紙，55 times 39.5 cm。圖／問空間提供。
郭弘坤〈可負擔的潔淨能源 SDGs 永續發展目標〉2025，油彩、紙，55 times 39.5 cm。圖／問空間提供。
在還沒被教會的時候
面對這樣複雜的迴路，我們或許一時摸不著頭緒，覺得非常混亂，然而實際上，可能是一次重新啟動思維的契機。藝術家從「海島」走向更寬廣的沿岸，那條若隱若現的邊界，潮起被覆蓋，潮落又顯現，正是他繪畫運作的所在。郭弘坤的作品不求抵達，而在邊界上反覆確認關係的錨點，在多重投影和尺度之間游移。於是我們重新回到感知本身，在未知的縫隙裡思考：既有媒介在當代如何開啟新的語言。
《被教會的事》在這樣的潮汐邊界中形成，圖像與語言互為陰影，圖像的物質性鬆動了語言的慣性，而語言賦予顏料沉思的深度。它讓我們置身於「還沒被教會」的狀態，在世界尚未被命名之時，回到材質與感覺，使得知識在顏料與畫布之間重新呼吸。它與筆觸摩擦、暈染，重新融合成新的元素，像塊莖般在畫面底下蔓延。我們不再尋找那把能解鎖意義的鑰匙，而在航向下一次觀看的過程裡，持續繪製、測量那片尚未劃界的水域。
郭弘坤《被教會的事》問空間（臺北永康一館）展覽現場。圖／問空間提供。
藝術家簡介
郭弘坤，1967 年生於臺北，1996 年獲義大利羅馬藝術學院碩士學位，2000 年返臺後持續創作並任教於國立臺北藝術大學美術學系。他長期以繪畫與複合媒材探討臺灣的海島文化、遷徙經驗與集體潛意識，透過圖像書寫土地心靈的輪廓。郭弘坤認為藝術應為生活的一部分，而非疏離於現實的象徵。其作品常結合影像語法，建構介於真實與幻象之間的「擬境」，在其中思索觀看、勞動與身體的關係。近年創作延伸至對內在意識的辯證，藉由理性與感知的交織，展現當代繪畫作為思想實踐的可能性。
展覽資訊
《被教會的事》郭弘坤個展
日期｜2025 年 10 月 25 日至 2025 年 12 月 21 日
地點｜問空間 臺北永康一館（臺北市大安區永康街 23 巷 23 之 1 號 1 樓）
開幕茶會｜2025 年 11 月 1 日（六）15:30
座談會 ｜ 2025 年 11 月 15 日（六）14: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