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平觀察:那些「自毀人生」的脫口秀演員們
(德國之聲中文網)1930年代的柏林,一個卡巴萊喜劇(Kabarett)舞台。演員拿著一幅“畫像”上台了。觀眾看到的是“畫像”的背面,也就是一張白紙。但是,所有人都明白,這代表一幅希特勒的畫像——因為納粹上台以後,下令所有辦公室都要掛上領袖照片——會心地笑起來。
可以說,這是納粹時代的一次“白紙行動”。
卡巴萊是當時德國很流行的一種說唱表演,抖包袱,講段子,譏諷時事,在很大程度上類似於今天的脫口秀(Stand-up comedy,又稱單口相聲、單口喜劇)。
台上的另一位表演者是知名的卡巴萊藝人維爾納·芬克(Werner Finck)。拿“畫像”的演員假裝地滑,差點摔倒。芬克趕緊跑過去,驚恐地喊:“別跌倒!別跌倒!”觀眾立即哄堂大笑。
芬克在這裡用了一個“諧音梗”:德語stürzen除了“跌倒”之外,還有“推翻”的意思。
芬克在政治上是很溫和的藝人。在很多同行或坐牢或自殺或者流亡之後,他仍然被允許繼續表演。
但是,他辜負了納粹黨和政府的寬宏大量,經常進行政治諷刺演出。有一次,他對坐在台下監聽的蓋世太保說:“要我慢點說嗎?您跟得上嗎?或者我跟您走?”在這裡,他用了一詞(跟,mitkommen)多義的梗。
笑話不敵強權。他最終跟蓋世太保走了,被送到集中營關了六個月。一直等到二戰結束之後,他才有機會重返舞台。
按照當下一些中國網民批評脫口秀演員池子和黃西的說法,芬克這是“自毀人生”,“言論無底線”,“為討好觀眾口無遮攔”。他的被捕也成為納粹大規模清洗卡巴萊表演的一個時間節點。按照這些中國網民的邏輯,是他的不理性、不節制、只顧自己出風頭、抹黑政府,給整個喜劇行業帶來了滅頂之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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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關心政治”的“簡單娛樂”
卡巴萊喜劇在納粹時代遭到重創,但是這並不意味著納粹政府不喜歡笑話。除了希特勒和戈培爾也經常光顧卡巴萊劇場之外,納粹政府還系統性地推廣了娛樂節目。這些娛樂節目中,有很多反猶太人、嘲笑同性戀的內容。但是,可能和很多人的想象不一樣的是,當時絕大多數娛樂節目“不關心政治”,看上去僅僅是為了博人一笑。
根據德國導演魯道夫·赫爾佐克(Werner Herzog)在制作政治笑話文獻片的同時寫成的《希特勒萬歲,豬死了!》一書中的的描述,第三帝國生產的電影絕大多數並不是萊妮·裡芬斯塔爾(Leni Riefenstahl)式的宣傳片,其百分之九十都是極其膚淺的小喜劇。在這種喜劇片中,人們看不見希特勒似的敬禮,也沒有一個地方飄揚著納粹的旗幟。通常,情節局限於紛亂復雜的愛情故事,但是多為大團圓結局。
英國歷史學家理查德·J.埃文斯(Richard J. Evans)也在他研究納粹歷史的系列著作中描述了這個事實。他寫道:“在戈培爾授意下,納粹德國推出了大量娛樂電影。按照宣傳部的電影分類,1934年德國上映的電影中有55%是喜劇片,21%是劇情片,24%是政治片。比例逐年變化,且有的電影事實上同時屬於多個類別。然而到了1938年,只有10%的影片被歸類為政治片,劇情片和喜劇片分別佔了41%以及49%。”
在《納粹德國: 一部新的歷史》一書中,美國歷史學者克勞斯·P.費舍爾(Klaus P.Fischer)也做了一個統計:“在第三帝國期間,一共拍攝了1363故事片,分為兩個類別:宣傳的和娛樂的”,“大多數電影是簡單的娛樂片,發揮逃避現實的作用”。
德國歷史學家塞巴斯蒂安·哈夫納(Sebastian Haffner)在他的著作《從俾斯麥到希特勒》中說,戈培爾“這位宣傳部長雖然偶爾下令拍攝一些大型宣傳影片,但是它們的數目用一只手的指頭就算得出來。除此之外,整個德國制片業所推出的,都是一些輕松愉快、不懷惡意,在制作技術和藝術表現上非常優秀的娛樂電影,而且其水平與正常的院線影片並沒有兩樣。在那些電影裡面,小姑娘釣得金龜婿、愛情永遠至上,大家彼此打招呼時從來不喊‘希特勒萬歲’——一切都讓人根本感覺不到第三帝國的存在。德國電影觀眾可以在那些影片裡面找到自己一直追求的東西,來滿足個人的夢想”。
“一切還沒有那麼糟糕”
今天的中國並不等同於上世紀三十年代的納粹德國。但是,極權政治在宣傳上都有相似的地方。上述著作都有中譯本出版,但是這些歷史事實在中國顯然是不受歡迎的,甚至是冒犯性的。在今天的中國,最容易引發共鳴的一句話是:“不要慫恿別人去當烈士。”
的確,在極權統治下,老百姓能夠平安活著就很不容易了。如果還能平安地歡笑,那就簡直算得上很幸福了。因此,人們對那些能夠提供安全的笑話的脫口秀演員心懷感激。那些能夠巧妙地規避審查讓人發笑,而且可以由此掙錢的人,通常被認為是聰明人,他們自己往往也有一種智識上的優越感。
我自己也看了很多中國脫口秀節目。這些去掉了政治諷刺功能的節目,大多著眼於挖掘底層小人物奮鬥、個人成長、人際關系和情感故事之中的笑料。我個人認為,其中很多都是非常有價值的作品,令人捧腹也引人思考。盡管如此,我們也不妨了解一下專制政治下的審查和宣傳歷史,也許會帶來更多的思考。
為什麼納粹德國推出的娛樂節目大多是看上去人畜無害的喜劇呢?赫爾佐克認為,膚淺的喜劇本身就是一種政治宣傳。而且,“幾乎沒有一個觀眾覺察,這些被誤認為是跟政治無關的風俗劇摻進了難以看透的宣傳性內容。”他還認為,政治笑話也並不一定是一種抵抗形式,大部分笑話並不具有批判精神,而只是一種情緒發洩而已,甚至還散布了一種宿命論的觀點:說到底,誰也無法改變現實中的弊端。
他舉例說,“元首下達命令,我們堅決執行”的口號,在民間笑話中被改成“元首下達命令,我們承擔後果”,聽起來給人的感覺是,上面發號施令造成的災難後果,任何人都無能為力改變。——這種批評會不會顯得太苛責了呢?因為它讓人想到一些網民在“清零”防疫期間對“親自部署、親自指揮”的嘲笑。人們一般認為,這些嘲笑已經很勇敢了。
埃文斯的回答是:“政治片比例下降,劇情片比例急劇上升。音樂劇、古裝劇、愛情喜劇片等類別的電影幫助人們逃避現實、麻痺神經,但也能承載一種信息。”
費舍爾的解釋是,戈培爾堅信:過多的宣傳,尤其是惡劣的宣傳會產生反面的效果。因為這個原因,他給予導演、編劇和演員相當大的自由來生產影片,只要他們遠離政治的主題。大多數娛樂片提供了在納粹政權保護下無憂無慮的、毫無污點的生活景象。高票房的電影通常是浪漫片、喜劇片和冒險片或者音樂劇片。
哈夫納描述的事實更加讓人不安。他寫道:其中非常值得注意的地方是,那些心甘情願配合戈培爾進行宣傳工作的人,多半都自視為反納粹分子,而且他們在心態上確也如此。第三帝國時代的電影明星和導演們,大多數都屬於當時所稱的“反對派”。
哈夫納指出,由於他們在電影裡可以忽略第三帝國的存在,以致他們一廂情願地認為自己正在進行某種形式的抵抗。然而他們並不曉得,自己其實是在完全不干壞事、未曾明顯做出納粹舉動的情況下,非但完成了戈培爾所交辦的工作,同時更協助他瞞天過海——讓德國百姓感覺一切還沒有那麼糟糕,而且大家基本上仍舊過著完全正常的生活。
“可你們又不是長頸鹿!”
哈夫納說,我們不必苛責他們,畢竟他們和其他每個人一樣也必須賺錢謀生;而且,其他每一個希望靠著誠實工作在第三帝國賺錢謀生的人,也都各自通過不同的方式來為第三帝國效勞。
閱讀這些歷史學家的著作是殘忍的體驗。按照他們的講述,池子和黃西那些被認為“突破言論底線”、“都是我們聽了不太敢聽的”的脫口秀,在龐大的極權政治宣傳的布局中,實在算不了什麼。但是無論如何,我希望業內人士不要幸災樂禍,更不要覺得他們出賣了這個行業。事實上,沒有勇敢者在前面頂著,後面退縮的舞台也會越來越窄。畢竟,審查者有了這麼一份好差事,不會因為缺乏勇敢者而讓自己失業的。不妨想想納粹德國時期的這個笑話——
一天,大量野兔出現在了德國和比利時邊境,聲稱自己是政治難民。 ——蓋世太保說長頸鹿是國家公敵,要把它們統統抓起來。 ——可你們又不是長頸鹿! ——我們知道,但你去向蓋世太保解釋啊!
作者長平是中國資深媒體人、時事評論作家,六四記憶· 人權博物館總策展人,現居德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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