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苑農地悲歌》祖先開墾被收歸國有，今日農地劃給光電開發，農會：逼農民離開家鄉

國產署為配合綠能政策，釋出芳苑鄉 600 公頃國有地農田開發光電，引發大規模農民抗議光電毀農滅村。對此，開發商之一的鑫暘能源表示，許多農民雖租用農地，卻年老力衰、沒有耕種之實，抗議者也非皆國有地承租戶，「無法理解抗議意圖」。（閱讀新聞背景，點選這裡）

《上下游》深入芳苑鄉新生村、建平村、崙腳村等光電預定地，發現這裡是芳苑農業精華區，九成土地仍有務農事實，放眼望去皆是綠油油的農田或剛整好的農地。芳苑農會總幹事謝介民表示，芳苑生產的紅蘿蔔、山藥、蘆筍、芹菜都非常優質，要收回農民辛苦照顧的農田，「情何以堪」。

草湖村村長吳堃禾表示，芳苑農地是父執輩篳路藍縷、辛苦開墾而來，但國民政府一來，「攏總變成他們的！」他感嘆，政府一邊輔導青農，一邊搶走他們的農地，政策十分矛盾。即便不是農民，許多住在農村的人都對農村生活有所嚮往，現在少數的光電案場已經讓居民覺得地景突兀，誰願意家鄉被舖滿更多光電板？

農會：光電政策猶如要把年輕人趕走

謝介民憶道，因應農村人口老化，政府曾在 2005 年前後推動「農地銀行」政策，由農會媒合不願意耕種的老農和有意務農的青農，年輕人有了農地、有農會提供的貸款和農業專家的輔導後，他們默默耕耘，也在芳苑成家。

農會成立青農聯誼會，讓年輕人攜手打拚、相互打氣，農村欣欣向榮，前途一片美好。國有地興建光電的政策，猶如「要把年輕人都趕走」，謝介民用「情何以堪」來形容。

十大神農、蛋鴨專家吳鴻基是首任芳苑鄉青農聯誼會會長，身為「學長」，他配合農會的政策，陪伴並帶領其他青農耕耘家鄉。他認為農業場域應該作大，才能夠增加就業率。他自己的鴨舍都裝置了太陽能板，「應該以屋頂型優先，而不是在地面舖上光電板」。

「十大神農」、蛋鴨農吳鴻基認為，光電應該優先開發屋頂型，而非佔用良田的地面型。（上下游資料照）

退休田園夢破碎，更擔心彰化陷入淹水惡夢

今年才由主任檢察官職位退休的林在培是芳苑子弟，高中畢業後長年在外求學服務。他退休前規劃了田園夢，打算返鄉務農，但最近卻收到惡耗─他的「夢想基地」恐怕得拱手讓給光電商。

林在培表示，他家原本承租七分地的國有地，目前由家人種植紅龍果。得知退休田園夢破碎，他不只氣餒，也覺得擔憂。因為芳苑的自有農地與國有土地位置交錯並列，雖然可能被開發成光電場的農地都是國有的，但原本完整農地恐怕會變得破碎，農業景觀與務農產業，都將大幅破壞。

林在培也提到，彰化的漢寶、二林、大城都種下許多光電板，這些案場不只墊高農地、還有許多不會吸水的水泥基椿，如果再加上芳苑，等於是把西部最靠近出海口的地方都墊高了。

台灣山高水急，許多河川的源頭在中央山脈，在水往西流的前提下，如遇颱風等大雨，洪水無法順流入海，將導致彰化人從此活在淹水惡夢中。

農民：光電商劃地、貸款超方便，政府扯青農後腿

青苑洋芹負責人謝建復也是芳苑子弟，他生產的西洋芹每年都出口到日、韓、港、新等國，契作面積超過 30 公頃，聘用員工超過 60 人。雖然耕種的農地不是國有地，但他認為，不是只有受影響的農民才能出面反對光電板。

他提到政府開發綠色能源全無配套，種電既沒有提供工作機會，又扭曲農地該扮演的糧食生產角色。且財團一來就可以瓜分幾十公頃、上百公頃的土地，去銀行借貸也十分方便。

反觀他這樣世代務農的家庭，以農地公告地價貸款有限，即便有企圖心，卻難以租到更大面積。同樣是農地，金融的遊戲規則完全不同，讓他質疑政府「照顧青農」都是口頭說說而已。

謝建復認為，農民用農地養家活口，養的是國家、餵食的是全國人民的口，但農業的價值一再被輕賤。現在缺電就跟農地伸手，農地若消失，農村工作機會也會減少，「難道又要逼青農離開家鄉嗎？」國家缺電應先從屋頂型光電下手，而不是柿子挑軟的吃。

青農追求的只是安穩富足的生活，謝建復強調，「政府可以不支持，但請不要扯我們後腿」。

謝建復耐心照顧西洋芹菜苗，是國內重要的西洋芹出口供應農，希望政府讓他們安穩度日。（攝影／楊語芸）

稻農：芳苑農地九成還在務農

稻農陳宗文的農地雖然也不在劃設範圍內，「不是我自己沒事就好」，因為他的農地週遭都是國有地，許多農民朋友都受到影響。

陳宗文指出，被光電商「圈地」的範圍內，有超過九成農地還在生產作物，不只沒有「不利耕作」，也不像光電業者強調的「老農都棄種」。就算有農民不願續租，國產署也應該優先租賃給農民，才能夠維持農地的完整性。

談到農地所有權，陳宗文表示，早年曾聽阿公提到如何胼手胝足開墾荒地，國民政府來台後，規定 1947 年之前就蓋有建物的農地，農民才能承購。當時不懂、也不敢抗議，許多農民苦水只能往肚內吞。他認為農民求的只是安穩的生活，即便國產署強調「已承租的農民有優先承租權」，但他不免質疑，「這是真的嗎？」

陳宗文種植台南 11 號稻米，不捨父執輩開墾的農田被光電商覬覦。（攝影／楊語芸）

農地是祖先辛苦開墾，「是國民政府強搶民地」

「阿公是一鏟一鏟、一畚箕一畚箕、一牛車一牛車，把沙丘移平」，說起阿公的故事，謝文進頗有感慨，他說芳苑早年有非常多的沙丘，當地人稱為「沙山」，農民愚公移山後，土壤仍舊非常貧瘠，他們從種地瓜餵豬開始，一步步改良農地，彎腰流汗、養家活口、拉拔子孫，也把良田留給下一代。

謝家的農地共有兩公頃多，其中一公頃為「國有地」，但從來不曾繳過地租，謝文進語帶風骨：「繳地租不就代表我們承認土地是政府的？明明是國民政府強搶民地，哪裡有我們去繳地租的道理！」

長輩下田不只是經濟，而是生活

日前國產署呼籲，未向國產署登記承租的農民，要趕快去辦理手續，這次謝家有一公頃「國有地」被光電商相中，似乎應該先放下原則，趕快登記為宜。但謝文進表示，大約半年多前就聽說鄰居們想要去登記，至今卻沒有結果，「現在想想，可能就是在幫光電商舖路。」

他並透露，據他所知，許多農民都不曾辦理承租手續，很可能即將被掃地出門。

記者在謝家蘆筍田遇到 85 歲高齡的謝媽徒、洪信夫妻，他們是謝文進的叔叔與嬸嬸，謝媽徒赤腳開著貨車到田邊，洪信還能夠操持鋤頭。謝文進提到，長輩還是習慣每天下田，這已經不是經濟需求，而是他們的生活。問及若無田可耕該怎麼辦？謝媽徒怒道：「你去問政府，我哪會知影！」

農民謝媽徒（左）、洪信（右）已屆 85 歲，每日下田是他們的日常。（攝影／楊語芸）

草湖村長：近年青農返鄉熱絡，誰願家鄉鋪滿光電板？

謝媽徒的怒氣，草湖村村長吳堃禾最明白。

吳堃禾提到，芳苑農地是父執輩篳路藍縷、辛苦開墾而來，但國民政府一來，「攏總變成他們的！」原本雖然沒有土地所有權，但起碼還能安心耕種，現在卻連如此低微的要求都可能落空，吳堃禾坦言，「很多鄉民對政府都很不諒解」。

吳堃禾還提到，許多農民的農保身分是搭配國有地的租約，政府卻不曾明白提醒農民，「我擔心大家放棄租用農地，會連保險身分都有問題。」

除了五年曾在台北擔任警察外，吳堃禾一輩子都住在芳苑。他提到近年青農返鄉十分熱絡，芳苑農地優良，務農雖然辛苦，但只要努力都可以養家。而且年輕人主意多，又是辦理胡蘿蔔節、又是小農市集，「覺得農村整個活了起來」。

遺憾的是，政府一邊輔導青農、提供各種貸款，一邊卻又搶走他們的農地，政策十分矛盾。即便不是農民，許多住在農村的人都對農村生活有所嚮往，現在少數的光電案場已經讓居民覺得地景突兀、噪音干擾，誰願意家鄉被舖滿更多光電板？

草湖村村長吳堃禾認為，政府的政策矛盾，又要輔導青農、又要搶青農的農田。（攝影／楊語芸）

居民：低頻噪音讓人抓狂，案場遭埋廢棄物

記者也來到村長口中「噪音干擾」的光電案場，該片農地因為逕遭法拍，買主非當地人，出租給光電業者，沒想到案場的逆變器（功能是將送入太陽能板的直流電轉變為交流電）發出的低頻噪音，成了鄰房李家兄弟的惡夢。

「真的快要抓狂了！」弟弟李建鋒表示，光電板吸熱後反光，在屋內也覺得刺眼。更可怕的是嗡嗡嗡連續不停的噪音，簡直讓人腦神經衰弱，「若是 600 公頃都裝上光電板，一定會有一堆人崩潰！」

哥哥李宥森指出，從早上五點到天色變暗，只要有太陽、逆變器開始運作，嗡嗡嗡聲就「魔音穿腦」。他還提到，案場被墊高將近兩公尺，當初就埋了許多建築廢棄物，跟環保局檢舉也沒有結果。

運作至今四年多，還有許多廢棄建材丟在路邊，雜草也沒有整理，但整個案場找不到任何營運公司的名稱、遑論聯絡電話，讓他想抗議都不得其門而入！

有機農民不捨農地種電

鉅鹿堂是芳苑知名的人蔘山藥大農戶，由魏國賓和三個兒子一起經營，目前契作 15 公頃。除了面積最大，部分面積還轉作有機山藥，不僅在全國有機店、全聯超市上架，也出口到新加坡賺外匯。

魏國賓表示，看到國人愈來愈注重食安，他才會投入有機栽種，在精力、人力上都投注了許多成本。有機農地若無法繼續耕種，「我會非常捨不得」。

他另外提到，同樣租用國有地，聽說已興建畜舍的農地不會被光電商搶租，他強調並不是希望雞舍、牛舍都被拆掉來種電，但光電商只鎖定耕種的農民，讓他認為自己是「弱者中的弱者」。

農地蓋光電，斷青農生路

鉅鹿堂的山藥還未採收，但記者採訪時巧遇剛剛收成了一卡車人蔘山藥的陳俊宏，他邀請記者到家中，和可愛的兒子一起在鏡頭前展現豐收的喜悅。

不過話鋒一轉，陳俊宏嚴肅提到，他本來在台中工作，結婚後三個孩子陸續出生，經濟壓力非常大，因此回鄉務農，「只要選對作物，當農夫比在都市上班賺得多」。

600 公頃國有地的「榜單」出爐後，陳家原本平靜踏實的生活起了波瀾，陳俊宏坦言，他當時只想到「政府要斷我們的生路」。隨後又想到，廿年後這些光電板要怎麼辦？不過為了自己的家園，陳俊宏說絕對會挺身而出，捍衛到底。

農業部：只要農民願意務農，就不會同意開發

農業部資源永續發展司司長莊老達表示，本案還在土地整合階段，若整合有成果、業者提出申請，才會進入農業部審查。

莊老達指出，600 公頃國有地中有多少農地，他並不清楚，但他相信國產署會尊重農民繼續承租的權利。即便光電商整合成功，打算變更農地地目以取得開發資格，也要看當地的條件：不能影響農漁民的權利、不能影響農漁業生產以及不能影響生態環境。

不過農業部認定的「不利耕作」與農業現場的情況，經常出現落差，芳苑農民眼中良田會不會成為光電開發「候選區」呢？

莊老達強調，不論農地品質如何，只要農漁民願意繼續務農，該農地就絕對不會被開發。即便有部分農民放棄耕種，若週遭仍是優良的農業環境，或是農業部曾投入農業建設，農業部就不會同意農地變更。

位於芳苑鄉新生村、新寶村、崙腳村的國產署農地，被釋出做光電預定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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