募款的背叛／敘利亞難民青年遭利用 台灣中心欠薪又威脅施壓
記者彭光偉、王為璜／土耳其報導
前言
尤瑟夫，懷抱夢想的敘利亞難民青年，從戰火中逃離後，自學英文，渴望透過教育翻轉人生。他憑著流利的英語能力，吸引台灣雷伊漢勒世界公民中心（台灣中心）的注意，獲得出國留學的承諾。然而，這場「圓夢計畫」變成勞動剝削與欺騙的陷阱。他被要求以長時間的清潔工作換取護照費，薪資卻遲遲未發，甚至在抗議後遭到威脅。台灣中心持續以他的故事募款，卻讓他承受更沉重的壓力。他曾期待透過教育迎來新人生，如今只能選擇離開，這場「善意」帶來的傷害，比戰爭更難以承受。
戰火下的童年，自學英文盼翻轉人生
17歲的尤瑟夫於2016年隨家人逃離敘利亞內戰，從阿勒坡（Aleppo）跨越邊境，避難至土耳其的雷伊漢勒市（Reyhanli）。一家13口擠在一間簡陋的小公寓裡。當時年僅8歲的尤瑟夫，因父親罹患糖尿病無法工作，只能靠幾位哥哥打零工維持家計。
見到尤瑟夫時，這位接近成年的少年有著濃眉大眼，顯得斯文秀氣。儘管有中間人引介並說明來意，尤瑟夫仍顯得生澀緊張——因為訪談中他必須講述自己遭受的脅迫，也擔心這可能帶來的後果。經過再次確認他是否願意接受訪問後，他點了點頭。
▲尤瑟夫的流利英文讓他成為土耳其台灣中心對外宣傳以及募款的故事主角之一。（圖／尤瑟夫提供）
尤瑟夫是少數能用英文接受訪談的當事人。從一開始打招呼，他流利的英文口說就令人驚訝，這與多數只會說阿拉伯語的敘利亞難民青年大不相同。記者問：「你的英文怎麼說得這麼好？」尤瑟夫回答：「我自己學的。」從「學英文」這件事上，充分展現了尤瑟夫的求知慾和學習能力。
正因為他如此標準流利的英文能力，尤瑟夫成了土耳其台灣中心執行長裘振宇的「目標」。
「台灣雷伊漢勒世界公民中心」的臉書於2024年9月18日發布一篇文章，並附上三張尤瑟夫在中心內的照片。文章說明台灣中心與聯合世界學院（UNITED WORLD COLLEGE, UWC）合作，協助敘利亞難民青年圓一個就學夢。尤瑟夫憑藉出色的英文能力，被台灣中心選為資助對象。
文章提到，尤瑟夫感謝台灣中心給予他出國唸書的機會。台灣中心表示會在尤瑟夫準備出國唸書期間，安排老師協助加強其英文能力。文末呼籲社會大眾共襄盛舉，協助敘利亞難民圓夢，並支持台灣中心此類計畫的運作，最後附上捐款網址。
▲尤瑟夫主動尋求出國留學機會，裘振宇答應為其辦理敘利亞護照，而尤瑟夫也成了台灣中心推動難民教育的故事主角之一。（圖／台灣雷伊漢勒世界公民中心臉書）
尤瑟夫確實以為在台灣中心看到了人生翻轉的可能。一次機緣巧合，他得知台灣中心需要會說英文的學生接待參訪團，便毛遂自薦。當他開口說英文時，包括裘振宇在內的所有人都對他流利標準的發音感到驚艷不已。「大家都稱讚我的英文很好。」談到英文時，尤瑟夫的臉上流露出自信的神情。
戰火下的童年，自學英文盼翻轉人生
活動結束後，裘振宇和工作人員開會時，對一名敘利亞父親說：「我會為你兒子找到最好的學校。」尤瑟夫聽到這番話，毫不猶豫地走向裘振宇說：「我也要。」裘振宇問：「你想要什麼？」尤瑟夫回答：「我想要成功，我想要重建敘利亞的家。」
開發外部資源和建立合作關係是裘振宇的強項，他特別善於運用人道關懷的議題，讓自己幾乎無往不利。
兩個月後，裘振宇邀請UWC人員來到台灣中心，進行英國留學生遴選，最後選出三名學生，尤瑟夫是其中之一。不過出國需要辦理護照，申請費用800美金，對尤瑟夫來說是天價。裘振宇向尤瑟夫表示，只要他願意到台灣中心工作，就能免費為他辦理敘利亞護照。
當時已經在餐廳打工的尤瑟夫，沒有在第一時間答應裘振宇的工作邀約，讓裘振宇勃然大怒。2024年9月，裘振宇返回土耳其後立即聯絡尤瑟夫，質問他：「為何忽視台灣中心的善意？」尤瑟夫回憶著當時裘振宇失控的神情說道：「他開始大聲地侮辱我。」
對一名17歲的青年來說，難民身分以及窘迫的家庭經濟狀況讓他本來就有些許自卑，但是在裘振宇一連串高分貝的怒罵之後，激起了尤瑟夫的方剛血氣，直接回嗆「我不要你的獎學金了。」便離開與裘振宇的會議。
裘振宇不死心，直接聯絡尤瑟夫的父親：「只要他在台灣中心工作，我們會提供尤瑟夫每個月1000歐元的生活費，而且台灣中心可以爭取到他出國留學所需的資助。」尤瑟夫轉述裘振宇對他父親所說的內容。
「尤瑟夫在台灣中心能做什麼工作？」尤瑟夫的父親問道。當裘振宇表示要讓尤瑟夫做清潔工作時，父子倆立即拒絕。最後，裘振宇承諾讓尤瑟夫加入媒體組，並保證他會有時間準備留學、精進英文。這個承諾才讓尤瑟夫和父親同意了提案。
在伊斯蘭的傳統中，父親作為一家之主的意見至關重要，子女對父親也極為敬重。因此當尤瑟夫的父親做出決定後，尤瑟夫也只能遵從。裘振宇與許多敘利亞難民家庭接觸後，深知要掌控孩子，就必須從父親著手。
▲裘振宇答應尤瑟夫及其父親，讓尤瑟夫進入台灣中心媒體組工作，並保留學習英文時間。但實際進到台灣中心之後，卻是長工時的清潔打掃工作，違反協議甚至苛扣薪水，尤瑟夫為自己爭取權益，卻遭到裘振宇辱罵。（圖／尤瑟夫提供）
尤瑟夫第一天到台灣中心，內部員工遞給他一支拖把，要他做打掃工作。「我以為這可能只是一兩天的過渡，之後就能進到媒體組工作」，尤瑟夫當時天真地想著。然而，他的工作內容始終沒有改變，反而被要求延長工時，壓縮了他每天學習英文的時間。
尤瑟夫不敢向父親透露實情——台灣中心未履行承諾，既沒有安排約定的工作內容，也未給予學習時間。相反地，他的清潔工作時數不斷增加，以致完全沒有時間進修。更糟的是，薪資發放時間總是不確定。當尤瑟夫向台灣中心經理反映這些問題時，經理只是把他推給裘振宇處理。
裘振宇大多不在台灣中心，一次返回時，經理安排了尤瑟夫與他會面。「你有在學英文嗎？」裘振宇問。「因為工作時間太長，我每天只能花半小時學習。」尤瑟夫回答，同時提到薪水遲遲未發放的問題。
對尤瑟夫而言，他的理想是半工半讀——既能為家庭解決生計問題，也能朝著自己的夢想邁進。然而，台灣中心承諾的協助卻未如預期，反而背道而馳。當尤瑟夫拿到第一筆薪水時，金額僅有10000土耳其里拉（約300美金），這讓他感到十分「驚訝」。
此後，尤瑟夫多次向台灣中心爭取應有的學習時間、約定的薪資及工作內容，但始終只能做著超時的清潔工作。當敘利亞前總統巴夏爾．阿薩德下台後，尤瑟夫向裘振宇表達想返回敘利亞一趟的願望，卻遭到拒絕。
募款宣傳的主角，卻拿不到薪資
「他說要送我去留學，要讓我學習英文，但我在台灣中心和在敘利亞有什麼不同？」尤瑟夫天真地想著。他並不知道，裘振宇已經在台灣中心的臉書頁面上，將他的故事包裝成感人的勵志文章，用以展示中心對難民教育的貢獻，並作為募款的素材之一。
尤瑟夫回憶，裘振宇不僅安排媒體組的人在台灣中心為他拍照，還特地到他家，要求他在斑駁的牆面前錄影訴說自己的遭遇。然而，裘振宇從未說明這些照片和影片的用途。直到後來，尤瑟夫才在臉書上發現了這些內容。
在薪水不如預期、學習時間被剝奪許久，加上無法回敘利亞探望，尤瑟夫終於向裘振宇攤牌，表明要離職。裘振宇冷淡地回應：「反正我還會再找其他人。」如此快速的翻臉讓尤瑟夫既震驚又緊張，此後雙方又多次爆發爭執。
尤瑟夫記憶最深刻的一次是，當他對裘振宇說：「你答應過我父親要讓我在媒體組工作，還要給我學習時間」，裘振宇卻突然爆怒，大吼：「這不關你父親的事！」接著用英文髒話咆哮，並出言侮辱尤瑟夫的父親。
用髒話辱罵家人已經踩到了尤瑟夫的底線，但他害怕裘振宇再度失控。他事後在通訊軟體向裘振宇辭職，並說：「不要獎學金了。」裘振宇回覆：「那請你繳付申請護照的費用。」尤瑟夫表示：「我沒有錢。」裘振宇隨即威脅：「那我就會請市政府和警察處理你。」
拒絕剝削與語言暴力，換來恐嚇與欠薪
面對裘振宇的威脅，未成年的尤瑟夫無力招架。他回家向家人訴苦後，哥哥挺身而出，向友人借了300美金交給台灣中心。然而裘振宇仍不斷以報警和法律訴訟威脅尤瑟夫，要他繳交剩餘的500美金。但最後這本護照會不會到尤瑟夫手中？在報導刊登前，尤瑟夫自己也還在等。
▲尤瑟夫爭取自己的學習權益，卻遭到裘振宇冷言以對。尤瑟夫選擇離開台灣中心，裘振宇要求其返還辦理護照的費用，否則將移送法辦。（圖／尤瑟夫提供）
一名曾到訪台灣中心的台灣老師得知尤瑟夫的處境，借了500美金給他。尤瑟夫在壓力下還清了這筆錢，並向裘振宇表示：「你們是詐騙組織，已經沒有權力使用我的照片和相關內容，請立即將臉書上所有關於我的內容移除。」但裘振宇顯然置之不理，仍可見到以「幫助尤瑟夫圓夢」為名義的募款文章。對此，裘振宇回覆尤瑟夫：「我們從未用你的名字募過任何一毛錢，這都是你的想像。」
兩人徹底翻臉後，尤瑟夫在通訊軟體上對裘振宇說「你會被阿拉懲罰。」裘振宇回「阿拉是萬能的，你以為你是誰，竟敢如此用阿拉的名義。」
至截稿為止，台灣中心仍積欠尤瑟夫薪水。尤瑟夫發送短訊要求裘振宇給付欠薪，卻得到裘振宇這樣的回應：「親愛的尤瑟夫，謝謝你的訊息。基於你提出的要求，我建議在你正式提出離職前，最好回到台灣中心工作兩週，請讓我知道你什麼時候可以回到每日的工作崗位。」
▲年僅17歲的尤瑟夫向裘振宇要求被扣押的半個月薪水，裘振宇卻以未提前告知離職為由拒絕。（圖／尤瑟夫提供）
從懷抱希望到絕望，尤瑟夫準備返回敘利亞
滿懷夢想的尤瑟夫，原以為追夢之旅正準備展開，卻不想是踏進了被霸凌、威脅的無限輪迴。尤瑟夫說：「我現在只想跟著家人回敘利亞。」台灣中心的募款文案中引用了尤瑟夫的話「『我渴望有朝一日能夠經濟獨立，分擔家裡的經濟壓力，甚至在將來能為敘利亞的重建做出貢獻。』這是年輕的他所懷有的夢想和盼望。」而現在打著尤瑟夫名字向大眾募款的裘振宇，卻狠狠地加重尤瑟夫的經濟負擔，粉碎他的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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